紅睡衣(7)

很快地，一切都有了：高檔住宅，平治車，存款，孩子的教育金，自己的養老金……然而，對聖誕節今天的愛麗絲來說，彷彿一切又都沒有了：兒子走了，女友也要走了，留下空虛失落給自己。生活，為什麼這麼複雜？為什麼老是要改變？「Bondaperitif，prettyladies！"（漂亮姑娘，祝你們好胃口）"男侍者旋風一樣飄過來殷情地說，將愛麗絲和曉紅點的紐約牛排端上桌，又嫩又香，配着奶油四季豆和紅綠辣椒，真使人饞涎欲滴。「Thanks。"她倆異口同聲。愛麗絲摸摸自己圓溜溜的肚子，沒立即動刀叉。曉紅見狀，輕輕地把刀叉放下。「愛麗絲,這幾年，你我太苦了自己，有時是出於絕望，有時是出於無奈，更有時是想填滿心上那個洞，所以,拚命地吃,用吃東西的愉悅來忘記痛苦。」曉紅低語。「但社會變了。我們也在變，因為我們僅是社會這滄海中的一滴水，不變不行。隨之改變的是倫理道德，家庭觀念，個人價值。愛麗絲，為了幸福人生，你能再變一次嗎？"愛麗絲知道曉紅要說什麼：減肥，找男友。先不談男友，要瘦掉80磅，能那麼容易？相當於瘦掉一個人！「不容易，所以你才應該堅決地去做。你丈夫如果還活着，他一定希望你善待自己。他的死，不是你的過錯呀，你不應該太懲罰自己。而且，他也曾經對你不忠！那該死的男人，該死!"「曉紅，你沒指責我，是因為你不知道全部的真實，"愛麗絲憂傷地說道。"你以為我守舊，嫁一而終，所以頑固地讓記憶阻擋我開始新的生活？你錯了。"見曉紅不解，愛麗絲定定地看着曉紅，過上好一陣子才又輕聲說道，「我知道人的心就如一塊稻田，有莊稼也有雜草，雜草必須得時常清除。人到中年，又在他鄉，兒子走後，我能不想有人關心我，不想有人和我做伴嗎？"愛麗絲突然淚如雨下。「你不知道，他出事的前一個晚上，我——我和他剛做了愛。其實，我們已經和好如初了。但第二天早上，我摸着他壯實的背脊，突然想到這背脊並不是歸我一個人所擁有，曾經有個人也這樣和他相擁，並且在我們兩人的床上。我立刻氣不打一處來，罵開了。他先不理我，理虧，用被子把耳朵堵起來，我一把將被子拎起來,扔地上。他也生氣了,一屁股坐起來，瞪着我問，『什麼時候這事才能了！'我惡狠狠地說：死也了不了。他生氣地摔門走了，我還追着他罵，讓他去找那該死的女人，永遠不要回這個家！中午，我接到警察的電話……我趕到醫院，他全身已由白紗布裹起來，醫生說他一直昏迷不醒。三天後，他死了。"愛麗絲的眼淚順臉淌下，滴在衣服上，餐桌上。「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逼死了一個人！有多少次,我想去死，去追趕他，去把他拖回家，去求他寬恕我！他不就喜歡了另外一個女人嗎？而且,不就喜歡了幾十天？我就這樣放他不過，直到把他逼死為止？我對婚外情的無能為力,難道就該讓他承擔全部的責任?讓他在異國他鄉,落得這個下場？我們的兒子就該沒有父親地長大？他前一天，還買了一大包草種,要把我們那一小塊荒蕪的小後園,變成草坪。那一袋草種和好幾袋子土,就永遠立在後園……"愛麗絲泣不成聲，曉紅默默地遞給她一疊雪白的紙巾，淚花在自己眼裏打轉。突然，汽笛長鳴，窗外哈得遜河上慢慢駛來兩艘巨輪。每天每天在落日西下的時候，這些巨輪載着紐約和紐澤西州成千上萬噸垃圾駛出海灣，運向大海。「隨着時間的過去，我原諒了自己。把我們的兒子帶好帶大，那是我惟一能做的。我做到了。可現在兒子長大，走了。他，也隨兒子走了。我做夢也夢不見他。"愛麗絲抹掉眼淚。「這些節日的日子，我多想夢見他父子倆!我常一人半夜起來轉悠，我想他們。他們倆都走了，我,是不是也該走了?我不是說去死。我並不是不想重新生活，生命屬於我們只有一次，我懂這理。這幾個月，我不斷告誡自己：愛麗絲，不要再想過去，不要再拖住時間和記憶不放。人生一世，愛與恨，悲與喜，總是連在一起的。無愛哪有恨？我與他度過了我一生中最美好，最痛苦的日子。他走了，但留下了兒子。兒子還在，長得很好。愛麗絲，記住美好的，忘掉傷心的。"愛麗絲轉頭望着河上慢慢駛遠的駁船，緩緩說道，「人，也要像城市一樣，不斷地清理自己心上的情感垃圾，否則，這些垃圾就會沉澱在我們心上，蓋住它，使它失去感知和對美好生活的不斷追求。曉紅，你不知道，我多想愛，我多想重新生活。我聽你講也聽其他人說，Secondtimearoundisbetter（第二次比第一次好），但我做不到。每當我要邁出那關鍵的一大步時，我總是想到他，想到他一臉痛苦摔門出去的模樣，想到那一袋草種,想到自己的罪過，於是，我就吃，用食物來填充我心上的空虛，填補那永遠也填不了的洞，直到變成今天連自己也不敢相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