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鼎爐的真相

120.鼎爐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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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睜眼之後,練朱弦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找自己面前的那個人——才這麼點兒工夫,鳳章君居然已經站到了離他七八步開外的地方。而且仍然是面無表情,甚至連衣袍都一動不動。

他是什麼時候逃得那麼遠的?還是說剛才碰觸到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

練朱弦越想越詭異,卻又不好意思開口詢問。正糾結著,卻見鳳章君指了指一旁。

新的場景又是橘井堂病室,病床上躺著一個人,渾身都被繃帶和藥膏裹著,右臂位置則空空如也——除了懷遠還能是誰。

這不是練朱弦頭一次看見重傷者,但是神志清醒卻不哭不叫的,懷遠的確是頭一個。他的臉色灰敗憔悴、嘴唇乾裂,只圓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

那眼神,黑暗混沌,如同泥沼一般,令練朱弦心中微微一滯。

突然間只聽「吱呀」地一聲,病室的門被人推開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曾善。她端著一碗湯藥,快步走到病床前。

「阿遠,喝葯了,今天覺得怎麼樣?」

剛才還面無表情的懷遠,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一看見曾善就開始掉眼淚:「師姐,我……我好疼……」

曾善皺了皺眉頭,似乎難過、又似乎是在懊惱:「胳膊都沒了當然疼!你應該慶幸守衛來得及時,這才保全你一條小命!」

懷遠可憐兮兮地抽噎:「可我沒了胳膊,就是廢人了,以後怎麼辦……」

曾善最不喜歡他這種喪氣態度:「山上負傷致殘的師兄師姐們你難道沒見過嗎?人家不都活的好好的?再說了,師姐不也一直幫著你?拿出點男子漢的氣概來,別讓人家再看你的笑話了!」

「師姐……」懷遠順勢黏上來,抱住曾善的胳膊不鬆手。

曾善嘆了一口氣,也讓他枕著自己的膝蓋,輕撫著他的腦袋:「我說你究竟是怎麼搞的?平日里凈跟我強詞奪理,可為何昨日師父責問你時,你卻連一句話也不解釋?」

懷遠仍在抽噎:「錯了就是錯了,懷遠無話可說。」

「狡辯!」曾善伸手掐著他的嘴角,「你連師姐我都敢瞞著了?!」

「好疼啊……」懷遠又開始小聲嚷嚷,同時極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倒是將藏在枕頭底下的什麼東西給扭了出來。

曾善眼疾手快,立刻就將那玩意兒撿了起來。卻是一個未完成的木簪子,已經斷了一處,淡黃色的原木上染滿了暗紅色的血跡。

她愣了愣,頓時明白過來:「煉丹的時候你是不是又在刻這個東西?!」

「……」懷遠低著頭,不敢去看她。

見他又唯唯諾諾,曾善氣不打一處來:「整天就看見你擺弄這些沒用的,也不好好學習術法武學,難道還真的想下山當木匠不成?!」

見她生氣,懷遠眼底閃過一絲惶恐,低著頭咬了咬牙,小聲囁嚅:「師姐……上次你替我出頭的時候弄斷了束髮的簪子。我聽說那是你託人從山下買來的,喜歡得緊。就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賠你一個更好的,可我又沒什麼錢……」

曾善的表情一僵:「你這個大蠢材,浪費時間做這些幹什麼?!」

懷遠苦笑道:「我也沒什麼長處,就連師父都說我是個沒仙緣的人。師姐對我那麼好,我卻無以為報,也就只有這些木頭還能聽聽我的話。」

曾善眼圈微紅,可聲音還是硬扛著:「誰要你報答了?!我對你好,是因為你是我親手撿回來的。你是我的師弟,誰要你去想辦法報答我了啊!傻瓜!」

說著,她將涼好的湯藥端過來,勒令懷遠一口氣全部喝下去。然後急匆匆地紅著眼睛逃出了房間。

待她的腳步聲消失之後,懷遠又變成了那種面無表情的樣子,安靜地,好像一株寄生植物。

「你會說么?」鳳章君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說什麼?」練朱弦扭頭看他。

可鳳章君卻看著面前的空地:「如果你因為心愛之人而遭遇了不幸,你會不會把實情告訴對方。」

「我恐怕不會。」練朱弦搖頭:「我不想讓對方也和我一樣痛苦。不過這樣一來,對方也可能會因為得不到我的信任而失落……所以這種事,光說是說不清楚的。」

鳳章君「嗯」了一聲,繼續發問:「那你覺得懷遠與曾善是互相喜歡?」

「不是。」練朱弦再度搖頭,「懷遠對曾善的確有著很深的執念,但是曾善……更像一種責任感。她被懷遠纏住了。」

說話間,場景又開始了轉變。樸素的病室變成了議事堂,堂內空間不大,更適合小範圍的秘密討論。

堂內端坐著四位雲蒼派的師長,全都神色嚴峻。而堂下,跪著的人卻是曾善。

練朱弦四下里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懷遠的蹤影。

人既然不在場,那就應該不是懷遠的記憶。可別人的過往又為何會在懷遠的香窺之中呈現出來?

「是我做的。」鳳章君主動承認:「我在你調製的香里投入了曾善的骨灰。」

這也真是膽大妄為,萬一出事怎麼辦?!

練朱弦還沒來得及訓斥鳳章君,就聽見堂上的師長開口發話:「曾善,你可知道,玩忽職守、毀壞鼎爐是多大的罪過?」

堂下的女弟子跪得筆直:「弟子知道!可懷遠此人老實懦弱、不諳世事,他在山下又舉目無親,如今又斷去一臂,倘若將他逐出山門,讓他如何生存下去?」

師長們仍然是面無表情:「人情是人情,規矩是規矩。他犯下如此大錯,不予以懲處,如何服眾?」

曾善據理力爭:「可是雲蒼的規矩也寫著,允人將功折過。懷遠現在做不了,可弟子願代他去做!」

一位師長斥道:「將功折罪?那樣嚴重的事,豈是罰酒三杯、掃掃後山就能夠抵消得了的?!」

曾善回應得不假思索:「弟子願意聽從一切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堂上陷入靜默。幾位尊長互相交換了幾下眼神,然後由右座第二人開了口。

「曾善,無論天資或是後天努力,你都是我座下最為得意的弟子。若是潛心修行,最多再過十年就能有所小成,又何必要為了一個沒出息的蠢物毀了一生前程?」

曾善聞言,抬起頭來與他對視:「師父,當年您親手將懷遠從屍堆里救出,交到我的手上。那時您說,既然是我聽見了他的哭聲,那他的這第二條命便是因我而生……這些年來,我將懷遠當做手足兄弟一般關心照料。如今手足有難,我又豈能夠袖手旁觀?」

說到這裡,她眼眶通紅,可眼神卻異常明亮堅決。

師父輕嘆一聲:「無論什麼條件……你,當真不悔?」

「弟子不悔!」

幾名上座師尊再度交換了一下眼神,有人已經開始微微點頭。最後,坐在居中主位上的那個瘦高道人終於開口發話了,卻是對著曾善的師父。

「既然如此,便將原本差遣懷遠的活兒交給她去做吧。這孩子向來聰明機靈,想來倒是個更不錯的人選。」

師父顯然面露難色,但這已是眾人的決議,他一人撼動不了。

他問曾善:「你可聽說過五仙教?」

曾善答道:「南詔異教,與中原素無往來,尚算和平相處。」

師父點了點頭:「若我讓你離開雲蒼,前往南詔,拜入五仙,你可願意?」

曾善吃了一驚:「拜入五仙教?為何?」

座上另外一人打斷了她的提問:「如此安排自然有道理,你只需聽命去做,不必追問緣由。」

師父又道:「我們與五仙教向來無擾,此番埋伏,也並非是要讓你竊取什麼機密或者行刺要人。你只需要融入教中,過普通人的生活,定期彙報教中動靜便是。」

曾善勉強接受了這番說明,又輕聲問:「……那,可有期限?」

「十年為期,你可願意。」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曾善身上。不知不覺間,她原先挺拔的跪姿也變得頹喪了,彷彿那些目光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但在靜默的最終,她卻還是重新頑強地抬起頭:「十年就十年!還請諸位師父做個見證!」

堂上諸位師尊緩緩點頭,唯獨師父面色惋惜。

「以十年為期,派去偏遠之地。美其名曰潛伏,本質就是流放。」鳳章君如此評價道,「如今的雲蒼早就沒有了替人贖罪這種做法,若是叫我遇上了,也定會讓他們一人做事一人當。」

轉眼之間,堂上眾人先後離去。唯獨剩下師父與曾善二人,依舊是一坐一跪。

「起來罷。」師父嘆道,「犯錯之人又不是你,你跳出來攬什麼爛攤子。」

曾善卻不聽話,相反膝行兩步到了師父跟前。

「師父,我走之後,勞煩您多多看顧著一點懷遠。」

師父不去看她,沉默半晌,終是一聲長嘆。

「……說實話,為師很後悔當初將他帶回山上。若是原本將他寄養在一處偏遠農家,讓他遠離戰火,普通長大,再普通老去,或許未必是一件壞事。帶他上山修行,反倒修成了一個禍害。」

曾善不知應該說些什麼,唯有沉默,溫順地依偎在師父身旁。

師父輕撫她的頭頂。

「也是為師常年在外,疏忽了對你們姐弟的關照……你太過懂事,也太習慣為別人考慮。也罷,這次離開雲蒼,也算是遠離了懷遠這個禍害。此後身處異鄉,凡事要多為自己考慮,無需挂念師門與為師……還有,切莫再逞能,聽到沒有?」

「是,師父。徒兒謹記。」曾善哽咽起來。

場景至此,再度模糊。看著師徒二人身影逐漸模糊,練朱弦內心五味雜陳,不知應當如何評論。

唯獨只有鳳章君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這位師尊我也有些印象。在我回雲蒼的第三年冬天,他外出獵捕屠村屍怪,不幸遭遇埋伏,屍骨無存。」

亂葬崗的深處不再死寂。

蹄聲由遠及近,從淡淡瘴氣之中踱出一匹白馬,背上馱著個神仙似的美貌青年。

青年貌似中原人氏,卻不做漢人打扮。一襲窄袖錦袍,腰系革帶,足蹬胡靴,滿頭青絲編成獨辮,攏入紗冠之中。而他的耳畔、胸前,全都綴滿了銀飾,步步清音。

青年已在亂葬崗里徘徊了半個時辰,中原的迷魂陣法令他有些懊惱。所幸又繞過一座墓亭,前方終於豁然開朗。

百十來步開外,兀立著一座游龍舞鶴的白玉牌坊。而在牌坊後方,卻是一片深濃大霧,彷彿遮掩著什麼天大的秘密。

目的地就快到了。青年翻身下馬,穿過牌坊的瞬間,一股強勁山風裹挾濃霧迎面撲來!

他迅速護住臉部,同時一手攔住了身後的馬匹。

風止嵐盡,他睜開眼睛,看見腳前不出三步便是萬丈深崖。剛才若是信馬由韁,恐怕此刻已經連人帶馬葬身崖底。

詫異過後,青年極目眺望——茫茫雲海已在他腳下,透過流雲之間的罅隙,可以望見來時的山路,如同一道蜿蜒細線,連接著山腳處盆景般的村落。

他再扭頭朝牌坊左邊看:一條白玉石階徐徐抬升;兩側雕欄之外,蒼松翠柏、怪岩崚嶒。更遠處雲霧縹緲,還隱約傳來仙鶴振翅之聲。

荒村野冢不過只是假象,這才是雲蒼峰的真容——仙山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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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牽著白馬拾級而上。走了許久,玉階終於被一道雲牆截斷。牆中央開著一道月洞門,門內是個院落,有人聲喧嘩。

青年牽馬進門,還來不及四處觀察,就有一道稚氣聲音迎了上來:「敢問尊駕可有拜帖?」

來者尚是一名童子,烏黑雙髻、月白法袍,卻不苟言笑,神態倒像個小老頭。

青年從懷中取出一封看似潔白無字的紙箋,又脫下手套、咬破指尖將血滴在箋上。

少頃,紙上竟浮現出幾行清晰的字跡:「南詔國,五仙教護法,練朱弦」

迎客童子正要來拿拜帖,冷不丁瞧見了「五仙教」三字,頓時又把手縮了回去。

知道他是怕血里有毒,五仙教護法練朱弦淡然反問:「小先生可核對完畢?」

童子點頭:「無誤。」

只見練朱弦輕輕一拈,那請帖就化為一朵青綠火焰,在他指尖飛灰湮滅了。

跟著童子出了小院繼續往上,便是雲蒼峰的核心地界。但在此之前,練朱弦先要安頓好自己的坐騎。

小院西邊有座小樓,也由幾位道童值守,門裡不時傳出奇怪吼聲。

見了練朱弦的坐騎,那值守道童愣了愣,禮貌發問:「請問尊駕,這是什麼靈獸?需要如何照顧?」

練朱弦道:「是白馬。」

道童瞪眼:「普通馬?」

練朱弦點頭,這時小樓里又是一陣怪吼,他手中韁繩竟開始瑟瑟發抖。

他輕拍馬頭,附耳上去:「小白,出息點,別在雲蒼面前丟了我教的臉面。」

白馬無辜地眨眨眼睛,就這樣被道童牽走照料,練朱弦則跟隨引路童子繼續前行。

又上了四五十級台階,頭頂高處突然喧鬧起來。

只見前方依著山勢起了一座山門殿。殿前空地上,有少數人正排著隊伍準備過堂,應該是從四面八方趕來參會的各派修仙弟子。

引路童子示意練朱弦站到隊末,又說待會兒過了堂到另一邊,會有其他師兄負責接引,說完便告辭離去。

————————————

五仙教距離雲蒼路途遙遠,儘管練朱弦日夜兼程,卻也只能踩著時限抵達。此刻排在他前面的人已寥寥無幾,似乎並不需要久候。

引路童子剛走,他就聽見山門殿內傳出高唱:「江南花間堂,東海夜明珠一匣,鮫脂蠟一盒——」

很快就輪到他過堂,只見不大的山門殿內陰沉昏暗,正中央立著三位面無表情的雲蒼弟子,頭頂垂著碩大的瓔珞明燈,把活人照得如同泥塑一般。

練朱弦走上前去,從乾坤囊中取出一個烏木方盒,雙手呈上。

三人之中,左邊的那名弟子將盒子接過,唱出盒上貼著的銘條:「南詔五仙教,千年雪靈芝三枚——」

當「五仙教」三字唱出的時候,練朱弦明顯能感覺到周遭的陰暗裡投過來各式各樣的目光。

他只裝作全看不見,送完禮物后徑直穿過廊道,去找新的引路人。

室外陽光明媚,讓習慣了昏暗的眼睛有些不適。偏偏這時,突然不知從哪裡衝出來一個人影,攔在練朱弦面前。

這是一名男子,生得眉清目秀,可頭髮蓬亂、面孔污臟,若不是那身不甚齊整的月白法袍,幾乎看不出竟是一名雲蒼弟子。

他竟沖著練朱弦高聲怒喝:「五毒教的畜生,快滾回去!這裡是雲蒼仙山,你們南詔狗不配來這裡!不配——!」

練朱弦神色一凜,不去搭理。

此時此刻,遠近還有幾名雲蒼弟子,一個個都隔岸觀火、滿臉輕鬆。

只見那瘋癲的雲蒼弟子又叫罵了兩句,彷彿不解恨,竟又撲上來打人。

練朱弦從容閃過,一邊冷眼看向作壁上觀的其他人:「這就是天下第一派的待客之道?」

恐怕也不敢看著事情鬧大,終於有幾個弟子過來拆勸,硬生生地將那個發瘋的同門架開、拖走。

直到這時練朱弦才發現那瘋子右臂的袖管居然空空蕩蕩,原來是個殘廢。

瘋子被拖遠了,又有一位服飾高等的雲蒼弟子從山上聞訊趕來,朝練朱弦拱手致歉。

「方才那位師叔『當年』受過刺激。如今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得罪之處還請護法海涵。」

練朱弦雖然沒有親歷過「當年」之事,卻也大致知道那時無論五仙教還是雲蒼山,全都折損了不少性命。剛才那瘋子的手臂極有可能便是那時失去的;現如今五仙教受制於雲蒼的窘境,也正是那時的後遺症。

可那都已經是陳年舊賬。眼下雲蒼送來請帖、掌門師兄又遣他赴宴,雙方自然都不是為了互揭傷疤、再打一架。

念及至此,練朱弦便也不再深究,跟著這位高級弟子繼續往山上走去。

出了山門後院,又是好長一段玉階山道。兩側石牆上精雕細琢的依舊是雲海濤濤、游龍舞鶴。上到玉階盡頭,前方豁然開朗,只見茂林修竹之間,宮觀莊嚴,依著山勢重重疊疊,猶如神仙宮闕。

練朱弦跟隨引路弟子在璇霄丹台之間穿行,最終抵達一座巍峨宮殿前。

玉清真王成聖祭典將於今夜進行。在此之前,各路賓朋便在此處飲宴。

練朱弦跟隨引路弟子入內,方知殿內比外觀更加壯觀百倍:只見朱漆大柱之上,金龍盤桓。柱頂天花施以泥金彩飾,又繪有白鶴九九八十一羽,成群飛向北方。

再看梁下,倒垂著七七四十九盞瓔珞華燈,與地上的枝形燈樹交相輝映。

燈火輝煌間,練朱弦看見殿內整齊排布著百步長的八列酒席,俱是賓朋滿座。

他再順著席位朝北望:上首最高處是一座用金漆闌干圍起的高台。左右各有巨大燈輪,璨若火樹銀花。兩架燈輪間立著一座金碧大屏風,屏中白鶴起舞,與隱匿在雲中的神龍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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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仙君種情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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