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走失在1890(二)

葵花走失在1890(二)

你知道嗎,我愛上那個眼瞳里有火的男人了。

他們說那團火是我。那是我的樣子。他在凝視我的時候把我畫在了眼睛裏。我喜歡自己的樣子。像我在很多黃昏看到的西邊天空上的太陽的樣子。那是我們的皈依。我相信他們的話,因為那個男人的確是個畫家。

可是真糟糕,我愛上了那個男人。

我從前也愛過前面山坡上的那棵榛樹,我還愛過早春的時候在我頭頂上釀造小雨的那塊雲彩。可是這一次不同,我愛的是一個男人。

我們沒有過什麼。他只是在很多個夕陽無比華麗的黃昏來。來到我的跟前。帶着畫板和不合季節的憂傷。帶着他眼睛裏的我。他坐下來。我們面對面。他開始畫我。其間太陽落掉了,幾隻鳥在我喜歡過的榛樹上打架。一些粉白的花瓣離別在潭水裏,啪啦啪啦。可是我們都沒有動。我們仍舊面對着面。我覺得我被他眼睛裏的旋渦吞噬了。

我斜了一下眼睛看到自己頭重腳輕的影子。我很難過。它使我知道我仍舊是沒有走進他的眼睛的。我仍舊在原地。沒有離開分毫。他不能帶走我。他畫完了。他站起來,燒焦的棕樹葉味道的晚風繚繞在周際。是啊是啊,我們之間有輕浮的風,看熱鬧的鳥。他們說我的臉紅了。

然後他走掉了。身子背過去。啪。我覺得所有的燈都黑了。因為我看不到他的眼瞳了。我看不到那杏色水的波紋和灼灼的光輝。光和熱夭折在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掐死了我眺望的視線。我看見了月亮嘲笑的微光企圖照亮我比例不調的影子。我知道她想提醒我,我是走不掉的。我知道。我固定在這裏。

男人走了。可是我站在原地,並且愛上了他。我旁邊的朋友提醒我要昂起頭。他堅持讓我凝視微微發白的東方。昂着頭,帶着層雲狀微笑。那是我原本的形象。我環視,這是我的家園。我被固定的家園。像一枚琥珀。炫目的美麗,可是一切固定了,粘合了。我在剔透里窒息。我側目看到我的姐姐和朋友。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影子很可笑,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不能夠跳動的,走路和蹲下也做不到。

他們僅僅是幾株葵花而已。植物的頭顱和身軀,每天膜拜太陽。

我也是。葵花而已。

可是我愛上一個男人了你知道嗎。

一株葵花的愛情是不是會像她的影子一樣的畸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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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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