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 路(十一)

霓 路(十一)

我躺在一家小醫院。我在輸液。我發燒,還說了很多胡話。

我看見小野在我的旁邊。手在我可以抓住的地方。

小野說他看見我在美髮店的門口拍打玻璃,然後瘋跑,看見他就對着他喃喃地說話,然後倒在地上。

他說,幸虧我看見你的時候很及時。他是這樣說的。好像他是一個英雄。

他看見這女孩在病床上蜷縮成一團。他一定很失望。女孩子已不是他一貫喜歡的驕傲女孩子的樣子。她像被關的動物。溫順裏帶着他無法降伏的執拗。她想要反抗他。她想要掙脫他的手。掉頭。

小野讓我坐起來,他抱住我。小野的臉很白,像皎皎的月亮一樣懸掛着。月亮向太陽借了光。小野的光來自什麼地方?小野,此刻我覺得所有的明亮都是假象。就像這白的床單,不知道沾過多少人的血液。此刻它還是一樣純潔慈愛地照顧着我。

我們燈彩一片的道路也是個假象。小野你扔一塊小石子上去,就能把那直直地長在燈桿上面的光亮打碎。你正是這樣做了。我們一邊走在我們的光明大路上你一邊消滅著光亮。

我的眼淚逃逸出身體。懦弱的東西們,都走吧都走吧你們。

僵坐了很久,小野忽然移了一下身子,拎出一塊Pizza給我。我的心立刻溫暖和柔軟起來。我說,你也一定很久沒有吃了,我們必須一起吃。

他從來不讓着我。我們就一起吃。都省卻了說話。有蘑菇和青椒。黑胡椒使他打了個噴嚏。我們兩個人都很餓了,這塊餅不夠大。可是我們吃到不到中央的位置就都停下來了。我們覺得剩下部分應該是對方的了。我們兩個都是無比倔強的傢伙。我們誰都不能說服誰,所以這塊難堪的餅只能在我們中間冷掉了。

小野安安靜靜地把他白天做的事情說給我聽。

他說他賣了他的手錶。

他又說他看了場畫展。糟透了,他說。

我簡單地點了一下頭,不知道應當顯露什麼樣的表情。他不應該這樣。他很多的時候都沒有足夠的目的性。

我猜他去看那場畫展的時候一定就知道不會好的,不是他所喜歡的,可是他仍舊去。也許只是為了看完之後批判它,自己沖自己發發牢騷。

小野繼續說,畫展很糟糕,他見到那個好看的女畫家像迎賓一樣站在門口。男人們於是來膜拜這個花一樣紮起來的女人。

於是你就進去了是嗎小野。我說。

我的腳開始疼。小野說你的傷口縫了好幾針。

我們都不再說什麼了。

過了一會兒,我把我的手錶摘下來。給小野。我第一次決定諷刺他。我說小野,再去看吧看畫展。看看是不是一樣的糟糕。

小野看着我。他嚇著了。他發現我的眼神像兩塊因為天氣開始寒冷而燒起來的炭火。我不再安靜,開始手舞足蹈狂躁不安。他看着我。他的視線受到了阻礙。我們之間有一塊我爸爸我媽媽一起送給我的手錶和一塊冷掉的餅。

什麼東西都可以成為我們的阻礙。任何東西砸下來,我們的愛情都完了。

我繼續說:小野,沒關係的,你拿去賣或者怎麼都行啊。反正不是什麼珍貴的生日禮物。我爸我媽就喜歡這樣,沒事情總是送我禮物。

我的這個句子說得非常費力氣。最後的字怎麼也說不出來了。這些字在我的心裏來回撞擊。我的心裏面很空蕩。因為我的良心沒有了。

小野臉上的表情突然明亮了一塊。像是日全食過去之後的夜空。星星狡黠。他說,你在想家了。

是啊是啊是啊。給我買刨冰的女人給我買禮物的男人任我撒野的家和我可以摘下星星的城市。我的北方,秋天到了吧,樹葉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我家門口的樹,葉子掉下來,沒有機會見到我它們就腐爛掉了。一個輪迴有多長呢,再次相見的時候或者我是一棵樹了。小野,讓我來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從愛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總是說,讓我做一棵樹也站在小野身旁吧。你覺得這些話是不是很有趣呢,我現在覺得很有趣呢。我忘記小野你是有腳的了。小野恐怕做一棵樹也會是一棵很不安分的樹吧。小野你走了可是我一直在。小野,你把我所有熱情的花瓣都摘光了。你看到我粗糙簡略的枝幹。我把我長大之後的第一個故事寫在上面。

他們只允許我寫一句話,我就寫:我要跟着小野走。

這句話占的空間太大了。結果它擠佔了我良心的位置。你知道了吧,我的心就是帶着這幾個空空蕩蕩的字來來去去地跟着你奔波。它不想家因為良心沒了啊。

小野再坐過來了一些。他拿開手錶和餅,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隔。

他說,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

我說,歸根結底是因為你不太愛我。

他說,是這樣的嗎。

我說,是。

我看見月亮又晦暗了下去了。小野,你難過了嗎。

小野再靠近。他的臉上有凝結的冰凌和大塊的暗影。我記得那天我跟着他走出我朋友的酒吧的時候,這張臉不是這樣的。這張臉上是一個非常活躍的理想。它和那個夏天裏的所有東西一樣曬著陽光。可是比那個夏天裏的任何東西都要明亮。我和小野一起開始逃跑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我們非常嚴肅。嚴肅是一種和白色或者明亮的黃色有關的表情。我們是那個夏天被震落的驚喜。我們咄咄逼人。我們灼灼逼人。

小野說讓我們都再做一次努力吧。他想了一下,幾秒鐘,他抱住我。我是路邊那個有些憂愁的布娃娃。他充滿責任感地撿起了我。我感恩了一個春天,夏天跟他逃走。秋天到了,可是親愛的我們不能放棄呀。

小野的身上沒有任何香水的味道了。也可能更糟糕,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了。臉還黑去了大半。熱情沒有了從前的洶湧。可是我們在這個時候終於靠得很近了。我的手和他的手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如果我這個時候說話他會認認真真聽到。如果這個時候我問問題,他會好好地作答。這樣的時候並不是很多。太多的時候他把身體卸給我,帶領我走,這個殼子不回答我的任何問題。

我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輸液管子幾乎要被我扯斷了。可是我仍舊抓住不放。這樣緊,我的指甲故意嵌進去。有血嗎。小野,它們熱嗎它們奔涌嗎。小野我喜歡我們都流血,墳墓殷紅。

小野我現在這樣狠狠地抓着你是因為我一直看到你身上的鱗片。我不喜歡你這種冷漠的魚的形象。我不喜歡那些塊狀利器。我要把它們揩下來。

小野和我這樣地擁抱在一起。我們像兩個落難的災區兒童一樣抱在一起。我們好像剛剛認識。我們嶄新嶄新地相愛。在我們自己擊落的上一次愛情的碎片和廢墟里。那是我們不能再提的一場災難。

小野說:原諒我。

他在黑黑靜靜的病房裏,說出這工工整整的三個字。他說了這三個字為我止血。因為此前他發現我渾身是傷。痛得開始到處衝撞。我撞到一身是血,咻咻地喘息不止。他這個時候意識到這個女孩是他必須來好好給予治療的病員了。他有太長的時間把她擱置在旁邊,左手邊,右手邊,他忘記了,忽略了,反正隨便。他這樣輕易地一放就繼續他自己的偉大工作了。

這個在他左邊或者在他右邊的女孩子自己和自己說話,自己和自己玩耍,自己和自己打架。她愛着他,可是他沒有時間理會她。她開始記怨他,她最後甚至想咬他一口。可是他的手,那手在距離她這樣遙遠的地方。她抓不住那隻手,於是放聲大哭。

破舊的病房,假裝純潔的潔白的床單。我們從這裏重新開始。手錶,Pizza,你們都來作證,我們要重新開始。小野說要我原諒他。

原諒吧原諒了呀。我們上一個沒有成功書寫的故事。放它過去吧。你看這新生的愛像個小說一樣華麗。像棵樹一樣筆直。像這個秋天一樣濺滿了我的裙子。

他是卸下理想的男孩,沒有了繁重的一直壓迫在他神經上面的夢。分裂的文森特此刻悄悄走開了嗎。油彩膠片你們都離開好嗎,從小野的腦子裏離開一會兒好嗎。我只想和這個男孩子單獨呆會兒。沒有理想的沒有壓迫的他。那個身體里沒有了你們的他。

我要繼續說。我和小野緊緊擁抱。有熱浪,夏天再襲。我們都很感動。

小野說,你睡吧,我們明天好好上路。

我就在他的懷裏睡覺。這一次很好,他的臂膀和胸膛非常柔軟,我沒有被他堅硬的理想硌醒。

我的外婆出現在我的夢裏。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吉利的事情了。我的外婆是一直呵護我的老人。我一直在她的庇護下,可是後來我丟失了她給的禮物,跟着男孩子逃跑了。她一定生我的氣了,所以她再也不肯在我的夢裏露面。今天她回來了。她笑了一笑。我不大知道她為什麼笑啊。可是我知道她原諒我了。

外婆我的前方一片澄澈的光彩,你看到了嗎。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上一章下一章

霓 路(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