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 路(十)

霓 路(十)

小野仍舊沒有回來。

我不停地聽到閣樓的樓梯在響。我聽到有人咳嗽。有小孩子打架。他們真的很堅強。沒有流下眼淚來,即使頭破血流。

我想出去尋找小野。我覺得他也許再也不回來了。

我沒有來過D城市。我也沒有地圖和錢。甚至不辨南北。

可是我仍舊帶上門就跑了出來。

樓梯上也有了我跑動的聲音。我咳嗽。衝下去。

我闖到大街上。我記起一部小說里的描述:散著頭髮奔跑。腳流血。

我去哪裡。小野你在哪裡。小野,我來了你在哪裡。

我向左,堅持一個方向。我堅持跑下去。我的腳又開始流血。我要爛死在這個南方城市的街道上了。一邊走一邊爛掉。上帝保佑我在爛掉之前找到小野。

我記得《廣島之戀》里那個要命的女孩子。她愛了一個敵人作為情人。她非得愛他不行。她叛離了世界。世界來圍攻她了。

她被關在冰窖里。她說這裡也好呀這裡有我的情人。

沒錯。那個納粹兵。死掉了的,在冰冷里身體將爛未爛的情人。她繞著他走來走去。

她在大街上跑啊跑。像我現在一樣。像我現在一樣披頭散髮。我要去前方,遠方。我踩在一條霓虹閃爍的斑斕道路上。可是此刻它已經像彩虹一樣消失了。

圍繞一條街,我來回走。我想小野回來的時候會經過這兒。經過的時候跟我打招呼。我也打一個招呼給他。我跟在他的後面再回去就好了。就像上次來的時候一樣。

後來我記不得過了多久,我在街角一個很華麗的美髮店門外的大玻璃里看到了小野。我堅信這是一種吸引,使我可以這樣盲目地摸索著找到小野。小野端坐在一隻高腳的旋轉的椅子上。套著一塊深綠色的圍布。小野沖著一塊火焰一樣明亮的鏡子笑,暖和的。他的頭髮已經短了些,像我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一根一根豎立著。他帶著紳士笑容和理髮師親切交談,不時會有小撮的頭髮從他的臉旁邊劃下來。

我早該想到小野應該來剪頭髮了。他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他不會允許自己有一絲的凌亂。

小野還沒有看到我。我把頭和手都靠在玻璃上,冬天的長滿白色苔蘚的玻璃。我多麼貪婪地看著我親愛的小野。我看著他一分一寸地更加好看起來。

我的腳要斷裂了。頭很昏。再透著玻璃看的時候我卻無法看清裡面了。

玻璃像電影屏幕一樣一閃一閃的。我好像看到很多熟悉的人透過玻璃走出來。

我媽媽來了。她說你出門怎麼不帶鑰匙呢。她說紅豆冰化乾淨了。真是的!

我張了一下嘴。想說對不起的,卻發不出聲音來。

我媽媽不見了。

小朵來了。她說我身上香嗎,這是新的DKNY了。她仔細看看我說,你怎麼現在這樣頹廢和邋遢呢。

她也不見了,我來不及問那個高鼻子的男孩子還同她一起去賞荷花看泉水嗎。

爸爸也來了。他說孩子你快過生日了,我送給你什麼呢?

他自己思索著,消失了。

我看到最後一個出現的是我那個開酒吧的朋友。他還是穿得很講究,走過來。

我一陣痙攣。我是那麼不想見到他呀他在恨我他在怪我。他走過來一定會笑話我。

他笑說:原來這就是你的下場呀。這就是你走之後的生活呀。

是啊,那一刻,我背朝著他離開的時候是多麼決然。我把他扔在後面和初夏的鬱悶里。他怎麼也不能明白我為什麼和一個驕傲自大的男孩子這樣走了。他摔了那個杯子,怒不可遏。他是在說,你不要後悔你永遠幸福才好。

我走了。我是在說,好,我不會後悔,我和小野永遠都幸福。

此刻我看到他走過來。嘲弄的浪濤像一場咆哮的海嘯。

我本能地退後。我不能讓他靠近。我用手拍打著這塊演戲的玻璃,結束吧,結束吧。

我也許瘋了,可是不能容忍嘲諷;我也許爛了,可是決不在人前丟人現眼的。跑吧,讓我安全地離開。我轉身逃跑。

最後,我看到了小野的出現。他從玻璃後面推門出來了。頂著他嶄新的頭髮樣式。我想說你終於來了。和我一起跑吧。我們不能被嘲笑。

我們的燦爛夏天永遠都不能過去。走吧,小野,我們跑著繼續去遠方。

我沒有得到小野的答覆。我看著他沒有跑的打算。他在我的視野里緩緩地橫了過來。像安靜的河流一樣橫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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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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