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那些(二)

這些那些(二)

小舞,我仍舊喜歡哭泣。我不會抽煙,不會喝酒,所以就讓我哭泣吧,這樣我會覺得好許多。

小舞,你的家是什麼樣子的呢?讓我來說說我們的家吧。

小舞,我原來所在的城市有一個湖,一些小山。一簇一簇的蓮花。

四季是分明的。冬天可以看到大雪。我如果騎單車就總是會滑倒。我的家在城市的中央,在那個湖的旁邊。湖邊有個有大落地玻璃的義大利餐館,透過玻璃可以看到湖裡粉泱泱的蓮花如果是夏天的話。那是我常常去的地方。坐在湖邊發愣。我曾在那裡看見我的好朋友和她的男朋友出現。湖的旁邊是圖書館。他們一起學習然後牽著手跑來。不買票,跑進來,笑啊他們。笑他們自己做賊而沒有心虛。

可是他們恩愛這碼事是發生在20世紀末還是21世紀初呢我記不得了。多久了啊湖邊總是有淹死的愛情,可是日子久了悼念的人已經很少了。

小舞,我家前面的街是那種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那是這個城市裡作為古建築保留下來的惟一的街。很破舊,可是很驕傲。柳樹,大木頭門,泉水。還有對聯。北方很少有這麼溫情的景象。穿過小巷子可以到達城市的商業中心。還有最大的書店。小舞,你知道嗎,我格外喜歡這條街。因為我和我喜歡過的男孩子約會的時候,我們總是會在書店門口見面。我必須穿過這條小街。每一次我總是遲到,記憶里是在這條小街里奔跑,滿心歡喜地迎接周圍人的目光。那時候我總是穿得很囂艷。我喜歡的是粉紅色和橘色,而且我總是拿它們來配一些深藍或者是草綠的顏色。我喜歡綁一頭辮子,背很大的雙肩的包。穿長長的層層疊疊的襪子和很高跟的跑鞋。我那時候穿衣服總是很有勇氣。我從巷子里穿過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那是一種隆重的檢閱。我覺得自己是個引人入勝的孩子。於是神采飛揚。巷子那頭等我的男孩子不停地更換。長頭髮的,單眼皮的,熱愛學習的,會吹口哨的,上過報紙雜誌的。惟一不變的是我飛快地在這條街上穿梭。小舞,很久很久之後的現在,回想起來,巷子那頭等我的人是誰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們的頭髮、臉和功績都沒有這條巷子重要了。等到我長大之後才明白,我真正迷戀的是從我家到那個人身邊的這一段路。它像極了我的一場表演,一場我精心打扮的演出。多麼煽情。可是我懷念那條小街上人們的眼神,他們陌生地喜歡過我。

小舞,那個粉紅色的小女孩比芭比胖些,可是裙子和她們的一樣好看。她和她們一樣等在一個地方等著有人把她帶走。

她的臉一點也不臟。她飛快地穿越人群。去見愛人。她知道她的愛人預備了很多讚美在巷子的那一頭等她。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很愛她的。

小舞,那真的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我清楚每一家咖啡店的位置,我甚至記住了每一個賣衣服的店主的臉。所以不再有驚喜。可是現在我想一個人和一座城市的默契是多麼美妙啊。有一家很小的咖啡店賣各種咖啡豆和咖啡壺。甚至把牆壁鑲上了咖啡豆。進去的時候會有濃濃的香味。沉溺啊,呵呵。店主原來是在音像店調音響的。後來他說音樂就要殺死他了,所以他必須和音樂保持一段距離。於是他改為調酒和賣咖啡,順便在自己的店子里放些音樂。這樣他說他和音樂的距離剛剛好。他對我說其實調音響和調咖啡沒有什麼本質區別。都是一些不怎麼高貴的藝術。他的咖啡店裡總是有非常難得的音樂。他給我調配的整整一大馬克杯的咖啡只收我五塊錢人民幣。我一邊喝咖啡,他會在一邊教我如何辨別咖啡豆。他會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的藍山咖啡是假的。真正的藍山因為昂貴只有寂寞地長在一個屬於日本的小島上。

小舞,我格外喜歡星巴克是因為我格外喜歡那裡的馬克杯。現在我們花五塊錢新幣可以喝一大杯Mocha,它讓我想起原來的日子。

沒有剪指甲的調音師,用長長的指甲撫摩他心愛的咖啡豆和音響。

小舞,我們還沒有去過這個城市的動物園。我們似乎都不怎麼有興趣千里迢迢去看一些麻木冷漠的動物。可是我曾經常常去動物園。儘管它離我們家非常遠,動物也寥寥無幾。我非常喜歡長頸鹿,也喜歡狐狸。我覺得它們的眼睛長得格外好看。小舞,你相信嗎,有一類眼睛是有魔力的。它們可以囚禁靈魂。我喜歡騎單車到郊外的動物園,徑直去看長頸鹿。我坐在公園禁止坐的欄杆上,看它們吃草和**。有時候我不是自己去的,會有一個男孩子站在我背後,靜靜地看著我,而我靜靜地看著長頸鹿。那個男孩子可能心裡覺得我真是個無趣的女孩,可是他沒有這麼告訴我。他只是默默地,默默地,站在我的後面,使我相信他愛我。

小舞,那時候我覺得日子真是無聊,我每天都由衷地吶喊,讓我離開吧讓我離開吧。可是我卻從未真正想過要離開。

在快離開的那段日子裡,我開始一個人重新地、重新地看這個城市。我覺得我和他根本沒有過什麼默契。我們像一對走到婚姻尾聲的夫婦,彼此忍耐著,終於我要離開了。

我在傍晚的時候會去散步。走很遠很遠。走到城市東邊的教堂,走到已經沒有力氣再走回來,我就坐最後一列公車回家。我背一個很大很大的書包,走路急匆匆的。公車司機漸漸認識我了。因為他總是開這最後一班車,而我也總坐這最後一班車。他以為我是下晚自習的中學生。因為我的書包很大,表情疲憊。怎麼看都還是個一塵不染的孩子。他總是給我一個溫存的憐憫的眼神。然後車子緩緩前行了,我悄悄地坐到一個爬滿燈光的靠窗位子上。有時我會停留在一個賣卡子、帽子,還有信紙的韓國小店買東西。我會買很多卡子,攥在手裡像是摘到了天上的星星一樣快樂。那時候我的頭髮就已經很長了,我喜歡在頭髮上別很多很多很花哨的卡子,這使我的頭髮看起來像一個生機勃發的植物園。我以為我會永遠喜歡這些璀璨的小玩意兒,可是來到這裡之後我再也沒有用過它們。我覺得它們亮得讓我睜不開眼睛。你看,我的頭髮現在更加長了,可是我什麼卡子也不要了。

但正如你看到的,現在我看到好看的卡子仍舊會買。我想送給我的堂妹。是的,我有一個很可愛的堂妹。她的睫毛很長,比我最喜歡的那個男孩的睫毛還要長。她很愛很愛我。她總是以為我什麼都好。她從小就喜歡看我寫的亂七八糟的故事並且讚美它們。那時候她的讚美對我是多麼重要啊。後來我的故事被很多人看到,讚美多起來,她就變得隱約起來。可是她仍舊那麼愛我。她會細心地留著我送給她的每一件禮物,小卡片或者一根蠟燭。她讀很多很多遍我的故事,然後大聲告訴我,她喜歡它們。如果BBS上有讀者攻擊我寫的故事,她就會很尖銳地回擊。她偷偷把我的小說寄去我想寄可是沒有寄的雜誌社。

她在我原來居住的城市居住,在我原來讀書的高中讀書,聽我原來喜歡聽的音樂,愛上我原來喜歡的那種男孩。

她來信說,姐姐我很想你,我夢見你了。我想人要記住一個夢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我覺得我常常夢見一個男孩子,可是醒來我記不住是哪一個了——或者我根本沒有夢見過任何人。然而我的妹妹告訴我她記住了她夢見的是我,那麼她一定夢見我很多次。她愛我一定比我愛任何一個男孩多。

她的生活步伐讓我知道我的城市還在繼續運轉。我一直擔心我的城市停止轉動。因為他是一個沒有什麼脾氣的城市,很安靜,太容易滿足。我走的那個冬天,日子很慢,我很擔心這個昏昏欲睡的城市就此沉睡過去。

我的北方城市。我和他決裂了。這是很冷的冬天,我無法挨過去的冬天。所以我逃走了。我丟下他自己來到熱帶了。我的城市在冬天裡慢慢漂浮,我和它像兩塊斷裂的冰塊一樣向著不同的方向漂去。

雪化掉了。蓮花開了。我回去的時候所有景物看著我彼此發問:她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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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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