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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遍雞叫剛剛響起,籠里的幾隻紅冠公雞才叫了兩聲,尚安業就推開懷裏的女人,咳了一聲預備起身了。「今早你多睡一會兒吧,夜裏你用力那陣不是出了幾身大汗?!」女人的胸脯又貼過來,心疼地攔他。尚安業的臉在黑暗中紅了一下。是呀,是有些見老了,如今在女人身上忙一回就會出幾身汗,早先可不是這樣的。人說老可就老了?他有些煩躁地去推女人的身子,手碰到一隻依然壯碩的**,就在上邊不高興地拍了一下,爾後很快地下床穿起了衣裳。作為尚家的主人和尚吉利大機房的掌柜,他不敢讓自己去睡懶覺,主人懶起來,下邊的人不就懶開了?那祖傳的絲織業還能發達下去?他在最初的晨光里巡視着院子。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早晨起來把全院看一遍,見一切都如前晚睡下去的模樣,這才會放下心。尚家這座位於南陽城西門附近世景街中段的院子,傳到尚安業手上,雖然幾經改建且顯出了破舊,但格局還沒有大變:臨街面南是大門,大門兩側各兩間店房,東邊的兩間店房收絲,是絲房;西邊的兩間賣綢緞,有零售、批發綢貨的櫃枱。進了大門是前院,前院兩邊各兩間廂房,這四間廂房便是機房,織機就放在這幾間房裏。前院有三間住人的正屋,從正屋的兩側,可以走進後院。後院有兩間染房和兩間庫房,再就是一個不大的桑園。他巡查一遍見一切如常,方噓一口氣,轉到前院裏把手在院中間立着的一塊石頭上放了一瞬,見上邊並無小水珠,確信今天是一個晾絲和整理絲的好天氣,這才高興地到茅房裏去嘩嘩地撒完起床后的第一泡尿。尚家院子的這種格局,在中原城鎮里頗為常見,有錢的人家大都是這樣蓋的。尚家的院子如果說有什麼奇處的話,便是豎立在前院中間尚安業剛才用手摸的那塊石頭。那塊石頭的形狀很不規則,多邊多面,上尖下大,露出地面的部分有四五尺的樣子。土下的部分很深,有一年尚安業嫌它礙事想把它搬掉,挖下去近一丈還未見到它的底部,只好作罷。這石頭露出地面的部分,每個平面上都刻着一個五道橫豎線相交的圖案:纚圖案周圍沒有任何字跡。誰刻的這圖案,為什麼刻這圖案,這圖案的含義為何?為啥要在院中豎這塊刻有圖案的石頭?先輩人沒傳下來,族志上也沒有記載,尚安業自然也不清楚。他曾請住在鄰院的南陽書院督導卓遠來看過,卓遠在經過仔細的觀察分析之後也只得出三條結論:石頭是從別處移來的;石質為花崗岩;圖案的鐫刻年代在漢唐之間。此外得不出更多的解釋。對那圖案的含義,卓遠也曾猜測說它可能和醫家在門前畫個「十」一樣,是從事絲織人家的標誌,但不久他就又搖頭否定了自己的這個猜測,因為遠近府縣其他從事絲織的人家都沒有在院裏豎這樣東西。對這塊古怪石頭的來歷,世景街上也有一種說法,說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春天,南陽地面因為連年遭災而使討飯者成群,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尚家人用自家不多的一點餘糧蒸了三個窩頭,正預備吃時,一位衣不遮體瘦骨嶙峋的老漢走進了尚家院門,手中舉著一塊小小的石塊對尚家的男主人說:我願用這塊石頭換你兩個窩頭,你換了絕不會後悔!尚家的男主人苦笑笑,要一塊小石頭有何用處?眼下是果腹要緊!他估摸這老人是餓急了才想出這個讓人哭笑不得的主意,可他又不忍心讓老人失望,就在心中嘆道:罷了,權當我施捨給你做了一件善事。嘆罷,就把那天早晨蒸出的三個窩頭中的兩個給了那老人。那老人接過窩頭之後邊吃邊把手中的小石塊遞到了尚家男主人手上,尚家男主人笑笑送他出門,待老人剛邁出門檻,他就順手把那小石塊朝院中一扔,說道:要它有何用?沒想到第二天起床后,他猛然發現自己昨天扔掉的那個小石塊一下子變成了個大石頭豎立在院中,而且石頭的每個平面上都刻有一個圖案:纚……尚家人對這種無礙聲譽的說法只是笑笑而已。不管這塊石頭的來歷是什麼,不管這石頭上刻的圖案是什麼含義,它立在前院確還有點好處:一可以讓人倚著歇息;二可以用它預知天氣——尚安業有一年偶然發現,這塊石頭只要在早晨沁出些細小水珠,當天就肯定是陰雨天氣。尚安業出了茅房滿身舒暢地往機房裏走。每日晨起,他都要親自給所有織機的傳動部分上油,以便織工們一上機就能順利開織。等他在機房裏端著燈忙完上油的事,雞才開始叫第二遍。他在雞們紛亂的叫聲里聽出了東鄰卓家院裏卓遠的咳聲,知道年輕的南陽書院督導也已起床,就走到後院隔了半塌的院牆輕聲招呼:「是他卓哥吧,也起得這樣早?」「噯,是尚伯伯,」矮院牆那邊的卓遠應道,「睡不着,我總擔心着那邊——」邊說邊用手指了一下北邊的天空。「那邊——?」尚安業沒聽明白。「這些天不斷有消息傳來,說京城、天津衛和保定三角地帶的義和團民活動頻繁,朝廷也不再稱其為匪,由原來的彈壓解散變為聽其自便,我說不準朝廷的這種態度變化會帶來什麼結果,但聽說洋人也有調兵行動,我擔心……」「噢?!」尚安業吃了一驚,「兩下不會打起來吧?」開機房的他最怕打仗,一旦打起來,天下一亂,誰還有心來買綢買緞?「會出啥子事嗎?」卓遠雖只比兒子達志大幾歲,但尚安業知道卓遠滿腹學問,遇事總想從他那裏問個明白。「難說呀,就看事態發展了。」卓遠在晨曦里深長地嘆了口氣。但願天下能夠平安。尚安業仰臉向天喃喃說道。其實,就在他和卓遠站在這兒議論的當兒,冀中義和團民的大刀和英、俄、日、法、德、美、意諸國官兵的槍刺都已經在北京城郊的晨曦里晃動了。只是由於相離太遠,尚安業看不到那長長的隊伍,聽不到那雜沓的腳步聲響。他眼下只看見了東天上的顏色變換,看到了天正在越來越亮,他想,兒子達志該起床讀書了。儘管日出時分就要動身去城西百里奚村的兩個機戶家送絲收綢,達志要秤絲包絲做不少的準備工作,但起床后一拉開門,仍見爹爹如往常那樣站在門口,等他去桑園裏晨讀。他略一遲疑,怯怯地開口:「爹,我待會兒就要——」話未說完,看見爹威嚴的眼神,急忙閘住喉嚨,轉身拿了書,低頭跟着爹向後院的桑園裏走。桑園裏只有十幾棵桑樹,眼下,靠這點桑樹養的蠶對尚吉利大機房的綢緞生產已無甚意義,它只供機房掌柜尚安業滿足養蠶興趣和對兒子尚達志講課用。十七歲的達志腦里關於植桑、養蠶、繅絲、織綢的知識,都是在這座桑園裏由爹爹傳入的。空闊的天上,被幾縷晨霧纏住未走的兩顆星星,正慌慌地向天際遠處掙着身子;不遠處的梅溪河岸邊的柳樹上,早醒的鳥兒已開始了最初的啼鳴;露水很重,不時有露珠從高處的桑葉尖上墜下,打得下邊的葉子一抖,爾後無聲滾下地;風很細微,只勉強能把桑園一側的蠶房裏蠶吃桑葉的沙沙聲送進耳里。「讀吧。」尚安業在桑園中間的一株老桑樹下站住,扭頭,邊去點燃手中的白銅水煙袋邊對兒子頷首。達志於是打開手中的那本爹爹用毛筆為他寫的《絲綢之印染》,開始默讀。浸染、套染、媒染,凸紋印花、夾纈、絞纈、蠟纈、鹼劑印花……一頁一頁無聲地讀下去,閉了眼往心裏記。爹爹手中的那把白銅水煙袋發出輕輕的呼嚕呼嚕聲,為他的晨讀做着伴奏。從五歲開始至今,他已在這桑園裏讀完了爹為他寫就裝訂的十四本書了,手中的這是第十五本。爹說過,待他把這本書讀完背過,就要把整個尚吉利大機房的事務交由他處理,由他當家了。……紅有大紅、蓮紅、桃紅、水紅、本紅、暗紅、銀紅、西洋紅、朱紅、鮮紅、淺紅;黃有金黃、鵝黃、柳黃、明黃、赭黃、牙黃、谷黃、米色、沉香色、秋色;綠有官綠、油綠、豆綠、柳綠、墨綠、砂綠、大綠;藍有天藍、翠藍、寶藍、石藍、砂藍、蔥藍、湖色;青有天青、元青、葡萄青、蛋青、淡青、包頭青、雪青、石青、真青;紫褐色有茄花色、醬色、藕褐、古銅、棕色、豆色、鼠色、茶褐色;黑白色有黑、玄色、黑青、白、月白、象牙白、草白、蔥白、銀色、玉色、蘆花色、西洋白……達志正背着綢緞色彩的色譜,聽見從前院織房裏傳來了幾個女工的說話聲和最初的幾下織機響動。達志知道,織工們已經開始上機了。往日晨讀時,他都能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可今天不行,他的注意力總不能完全集中。哐哐,織機的響聲更清楚地鑽進耳中,這聲音和百里奚村雲緯家那台織機的響聲完全一樣,就在那哐哐的響聲中,雲緯那白嫩嬌俏的臉龐漸漸浮來眼前晃動。達志,你渴嗎?這是紅糖水,快喝一口!他分明地聽到雲緯在笑對他叫。呵,雲緯,我待一會就要去見你,你右手中指上的傷好了么?我上回給你的那個發卡戴上了嗎?你戴上那個發卡會格外漂亮!……「嗯?!」背後突然響起爹的聲音,頭上的辮子也同時被扯了一下,疼痛使他驟然從對雲緯的思念中回過神來。「讀到哪裏了?」尚安業的聲音冷厲威嚴。「這兒。」達志慌慌地指了一下書本。「好了。」尚安業從嘴上取下煙袋。達志鬆了一口氣,爹已吸完了三鍋煙,而且並未看準他已經走神,今日的晨讀算是已經結束。下邊該是每天必背的那三段話了,達志仰了臉,不待爹再催促,就低聲而熟練地背了起來:「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陽尚家從絲綢織造,迄今已千二百七十五年,績煌煌。北宋開寶二年,吾尚家所出之八絲綢,質極好,被中外綢商譽為『霸王綢』,所產之大部,貢皇室;亦有一部售西域,吾家最盛時,織機四百四十七張,桑田八百畝。南宋建炎元年,因戰亂,綢業凋敝,吾家織機陡降至十一部。元至正六年,遭兵燹,家毀幾盡。明景泰七年,重振祖業,開機有四。萬曆十一年,織機增至一百七十九,所織之煉白山絲綢,重被中外綢商譽為『霸王綢』,除貢皇室外,大部被西域商人買走。道光五年,因水旱連連,稅苛,停業賣機。同治二年復產至今。「現傳吾之家業,有織機七,機房四;有絲房二,織房四,染房二,店房二,庫房二,住房三;有機戶四,有桑園一個,樹十五棵。「列祖列宗在上,達志生為男兒,有生之年,發誓不忘數代先人重振祖業之願,力爭使尚家絲綢重新稱霸於中外絲綢織造界,再獲『霸王』美譽!」這幾段話因為每日都背,已經滾瓜爛熟,達志知道自己不會背錯。果然,爹點了點頭朝他揮手:「去吧。」達志如卸重負地舒一口氣,拔腳就走。「等等!」尚安業又喊住兒子,沉聲叮囑:「記住,今日去盛雲緯家,收綢交絲之事辦完就回,不可耽誤太久,兩家議婚之事,也不須由你多嘴!更不能順口應承啥子。大丈夫當時時明白,人活世上,要緊的是要創下一份家業,讓人敬佩,而不是去和女人纏在一起!」「曉得了。」達志小心地回答,待爹又揮了手后,才急忙向前院走去。達志在庫房按規定的匹重,把預備交與雲緯家和另外一家機戶的絲一匹一匹秤好包好時,東天已是鮮紅一片如傾了染綢的染料一般。達志為了能按時在午飯前回來而又延長和雲緯在一起的時間,決定去灶屋裏拿兩個饃邊吃邊走。達志跑進灶屋,喊了聲娘就去掀鍋蓋:「咋,都是些雜麵饃?」他邊伸手去鍋里拿邊叫。「眼下春荒還沒有過去,咱能吃上雜麵饃就是福氣了。」娘向灶口裏填著柴,嘆息著說。看見達志拿了饃張嘴要去咬時,又忙用燒火棍敲了一下他的腿彎,嗔道:「張嘴就吃?忘了先要幹啥?」達志聞言伸了伸舌頭,忙繞到門后,探出舌尖在懸掛着的一個白紗布包上舔了一下,舌尖收回時,達志已被苦得連皺了幾下眉頭。那是一個裝滿了黃連粉的紗包,天天懸掛在那兒,用處是每天早上,讓達志在吃飯前用舌尖舔一下。這是尚家祖傳下來的訓子家規,用意父親沒給達志講過,但達志已經體驗到的一點好處是:舔了這紗包后,再吃別的啥樣飯菜都是甜的。達志拿了兩個雜麵饃背了絲包向門外走時,娘又心疼地追出來,朝他手裏塞了一個煮熟的咸雞蛋:「記住到機戶家向人家要碗水喝。」達志就著咸雞蛋啃著饃,快步走出掛有「尚吉利大機房」招牌的院門。太陽已經探出頭來,達志從西城牆的一個豁口裏出城來到梅溪河岸上時,陽光已把河岸鋪滿。青草尖上有露珠在閃,柳樹枝上有鳥兒在跳,清澈的水面上有花瓣在旋,達志張嘴吸了一口含有青草和水草氣息的空氣,快活地叫了一聲:呀——他遠遠地望一眼西崗上那隱約可見的百里奚村,高興地舒了一口氣,加快了腳步。「媽,我餓。」一聲有氣無力的童音忽地由近處傳來耳中,達志不由得扭過頭去,這才發現河堤外坡有幾個正低頭剜野菜的女人,她們的身後坐着一個六七歲的男孩,那男孩深凹的雙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上拿着的雜麵饃。達志的心一沉,頓時想起眼下正在四鄉蔓延的飢荒。他扭身走下坡,來到那男孩身邊,把手上剛咬了一口的一個雜麵饃遞到那孩子手中,孩子不客氣地接過,張嘴就吃。「謝謝好心的先生。」一位面帶菜色的女人這時走過來,向達志鞠躬,達志擺了擺手,輕輕拍了一下那孩子的頭,低聲說一句:「吃吧,小弟。」就又走上了河堤。但願這飢荒早日過去。達志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母子,才讓步子恢復如初。每隔二十天,達志就要跑一趟機戶家,把機戶們按規定織好的綢緞收回來,把下一批織貨的用絲送去,同時給機戶們開工錢。南陽這時從事絲綢織造的人家,分兩種:一種是大機房,如達志家,自己家裏有幾台織機,有織房,有工人,有絲庫,有售綢緞的店堂;另一種是僅有織技但無資金的機戶,這樣的人家可去大機房租一台織機來家,為大機房織造綢緞,絲是大機房的,織出的綢緞也是大機房的,自己只得工錢。百里奚的盛雲緯家就是這樣的機戶,也叫織戶。二十天,又是二十天沒見雲緯了!雲緯,你這些天可是一切都好?一想到雲緯,一種軟酥酥輕飄飄的感覺就瀰漫了達志的全身,他那方形的有稜有角的面孔就無端地紅了起來,而且立刻,雲緯那柔韌挺拔的身影就在腦子裏浮了出來。達志現在已經記不清,這個漂亮姑娘的身影是從什麼時候印進自己腦子裏的,他只記得他最先留意的是她那雙手,那是怎樣一雙靈巧的綢緞織女的手呵!手背白嫩,指節纖長,手掌潤紅,指肚飽挺,她那雙手在織機上操作時猶如一對奔跑跳躍機靈無比的白兔,讓看的人忍不住直想握住瞧瞧它何以如此靈活。他那次去送絲時站在雲緯的織機前看她織綢,無意中抬手去搔了一下頭髮,有兩根短短的髮絲跟着掉下直向織機上梭子飛動的部位落去,在達志還沒有作出反應時,正坐機上織綢的雲緯已閃電般地伸出手指從經絲間提出了那兩根黑髮,動作之准之快令達志大為驚訝。他就是在那一刻忍不住猛抓住她的手叫:「好,太好了!倘不是你捏住這兩根頭髮,它們被織進綢里,雖然最後可以再扯出來,可已會影響到經緯絲間的鬆緊度了!」他邊叫邊翻看那手,以致使雲緯的雙頰紅通,嬌柔地連看他幾眼。大約就是在那次之後,雲緯那雙小巧的手就開始不斷地在他腦里揮動,直到把沉在他心底的青春男兒的情縷全部攪起,使他再不願把雲緯那美麗的身影忘記。已經聽得見百里奚村中的牛叫狗吠了,被綠樹圍住的百里奚村已在達志眼前現出了它那不規則的輪廓。百里奚村,我又來了!我知道你是一塊風水寶地,過去,你養育了秦國大夫百里奚,今天,你又養育了一個漂亮織女盛雲緯,她會使我尚達志終生幸福!願你保佑俺們順利成婚……差不多從達志一落地起,尚安業就想到了娶兒媳婦的事,養子傳宗嘛!達志三歲時,他曾想為兒子訂門娃娃親,女娃娃已經物色好了,可後來達志娘堅決反對,說萬一女娃在長成人之前得了病落下殘疾,那不虧了咱兒子?!尚安業想想也是,十幾年的長時間變數太多,萬一女娃娃長大沒有個模樣或腦子裏有毛病,再退婚可就麻煩了。待達志長到十三四歲,尚安業覺得可以行動了,就四處親自物色合意的人家。他心裏為未來的兒媳婦規定了四條標準:第一,不是大戶人家的女子,大戶人家的閨女大多嬌生慣養,中看不中用,進了家門好吃懶做可就壞了,尚家的絲織祖業日後要交給達志撐持,不給他找個好理家女人可不行。第二,家裏兄弟姐妹不能太多,太多了日後親戚間的來往走動也多,會牽扯達志的精力;而且女方親族也有可能謀算尚家的財產。第三,女方對絲織不反感,最好也會織綢或會織土布,這樣,她日後過門就能很快派上用場。第四,脾性好,不是那種跳腳罵街上房揭瓦下河逮魚的角色,這樣的兒媳和婆婆好在一起相處,家裏的和睦就有了基礎。正因為有了這麼多的標準,這個兒媳就很難選出,幾年間,媒婆們領來了不少姑娘,尚安業不是嫌這就是嫌那,總覺得沒達到他的標準,於是就一直沒有定下。他最初聽說兒子和機戶盛家的姑娘好上時,曾在一驚之後大發雷霆:狗東西,膽大包天竟敢私定終身!老子們選了幾年都沒選成,你能選出個啥樣女人?妻子勸他先不要發脾氣把話說絕,待弄清了盛家姑娘的情況再說。尚安業氣哼哼地默允了妻子的話。不想一查訪,盛家姑娘還真符合了尚安業心中定下的標準:家裏不是大戶;獨女一個沒有別的兄弟姊妹;自幼就學絲織且織技很好;脾性溫和柔順。尚安業心中暗喜,為了慎重起見,他又借送絲收綢之際親往盛家看了看,那雲緯姑娘的織技果然不凡,織出的綢緞就是用最挑剔的眼光看也數一流,這樣的人一進尚家門立馬就能派上用場,會是達志的好幫手。而且這姑娘長得也的確漂亮入眼,尚安業雖然不主張找兒媳時在貌相上有太高的要求,但未來的兒媳長得好畢竟是一件好事。他於是同意這樁親事並決定了找媒人去正式議婚。在這個春天的早晨,尚安業看齣兒子去百里奚村盛家的那份迫不及待之後,再次意識到應該加快婚事的進程,爭取早日把雲緯娶進屋裏。雲緯一過門,一可以使達志更加安心於操持家業,二可以多一個不須付工錢的織工,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雲緯的到來意味着尚家就要有一群孫兒孫女,意味着尚家祖業承傳有人了!爺爺——爺爺——他的辮梢一動,耳畔彷彿已經響起一群娃娃的稚嫩喊聲。爺爺,這是蠶嗎?爺爺,這是桑樹么?爺爺,這就是織機?爺爺,這是綢子?爺爺,這是緞子?爺爺,我們家當初織的叫「霸王綢」嗎?……一串串清脆的叫喊使得尚安業頰上漾出了少有的笑意。達志已經十七歲,該成婚了。當初,我不是十六歲就結婚了?早結婚早得子早得濟。可惜我那頭幾個孩子都沒有活下來,要是他們都能活下來,今天我早當爺爺了!也許我前輩子作了啥子孽,老天爺只給我留了達志一個兒子,一個也好,有一個就有一群,我尚家的人丁會再度興旺起來的,我尚家的絲織祖業也會興旺起來……「他爹,說媒的菊嬸來了。」達志娘的一句招呼把尚安業從沉思默想中驚醒,他哦了一聲:「先給菊嬸上茶,我立馬過去。」「菊嬸來說了一個傳言。」達志娘聲音很低。「傳言?啥傳言?!」尚安業瞪住妻子。「她說……」「說了啥話你講出來嘛,吞吞吐吐地,真你娘的讓人着急!」「她說聽人傳言,府里的通判晉老爺,有娶盛家姑娘做小的意思。」「啥?」尚安業覺得身上一冷。「說——」尚安業無心再聽妻子的話,三腳並作兩步地向菊嬸坐着的堂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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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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