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會(15)

約會(15)

肖樺一大早就到省級機關醫院去了。司機給他排隊挂號,他坐在車上等,車裡播放著音樂,又是流行了多年的薩克斯《回家》。本來是一首多麼感動人的歌曲,因為成了酒吧播放的常備曲目,就有點像狗肉鋪前掛上了一個羊頭:明明是走出家門到酒吧里尋樂子的,哪裡是回家呢?司機打開車門,對他說,現在進醫院都要測量體溫,而且還專設了發熱門診。肖樺沉思片刻,對司機說:「現在感覺好多了,回家躺躺就行了。」司機建議到公司定點醫院去看。說:「現在就可以聯繫,讓醫生在那裡等著。」「算了,小毛小病何必興師動眾的。明天再說。」司機往回倒著車,肖樺去看車內後視鏡,望到了自己的形象,確是有點兒枯槁了。山腳下的老榆樹,表皮上總有著不潔之物,葉子油膩膩的,一些弔死鬼拉著細線,有風中搖晃。風吹過來,別的樹有力地嘶喊著,它卻是有氣無力地呻吟,而且聲音像打碎了的鐵鍋。樹也像人一樣,外形不精神,內心就有障礙。肖樺這時候有一絲疑慮從心頭裡生出來,像原子彈爆炸污染了的種子,剛才還那麼小,在意識里尚未萌芽,不一會,就撐破了腦袋,從穴頂伸出去,長成了一棵樹。肖樺再看自己鏡中的臉已經是灰色的了。肖樺回到家癱坐在沙發上,一時有點兒發獃。他被那種蔓延的恐怖攫住了,——難道自己得了「**型肺炎」了嗎?肖樺回顧在廣州的經歷,梳理每一個他曾接觸的人,拚命地想著他們中間有哪一個像**病人。——哪一個曾經輕聲地咳嗽?哪一個精神萎靡不振?哪一個臉色不對勁像發熱的樣子?肖樺因為這樣刻苦地努力,腦袋就疼痛起來,覺得有一個小人兒手拿著刀子在腦子裡亂攪和,他捂著頭,繼續這種追問。一個頭痛欲裂的人拚命地動腦筋回憶一段歷程中的每一個細節,是需要時間,更需要毅力的。肖樺小時候為了收集過冬的柴禾,不小心滑下山崖,還好,被一棵帶刺的槐樹接下了。他懸在半空之中,不敢往下看,下面萬仞深淵,張開黑漆漆的大嘴,等著他像一顆弱小的星星掉下去。他的手抓住長滿了刺的樹榦,越是疼痛,越是流血,越是要抓得更緊,這是樹給他的溫情。有時候嚴厲的人是善良的人。他對著山頂呼喊,只有風,只有回聲,回聲使他發現自己確切地活著。或許正是這樣,肖樺有了對著鏡子自語的習慣。這是個好習慣,他讓你隨時警覺和清醒。他終是爬了上來,他回到了祖宗的姿態,猿猴一樣地從地獄的門口躡著腳爬上來。坐在山頂喘息,他感到天離他很近,太陽和月亮一起到了身旁。他哭了,哭聲中充滿了對自己的讚美,對生命的讚美。肖樺這時候的境遇與此多有相像。肖樺發現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衣服,背部冷若冰霜,前胸一團熱火。他夾在希望與恐懼之間的身體一時軟弱無比,需要一個相扶的手,一句寬慰的話語。肖樺想到的第一個方案就是與李春芽打電話。他需要她到自己身旁,與自己一起驚惶失措,或者對自己的驚懼發出嘲笑,無論哪一種,肖樺都會從現在這種極端無助之中走出來,變成那個從懸崖上爬上來然後走向山路的孩子。而肖樺抓著的電話還是放下來了,他撥打電話的手指頭彎曲在哪裡,恰然成了一個問號,質疑他當前行為的正確性。肖樺看著這個說著行為語言的食指,覺得是身體之外的一條懂事的蟲子。這食指伸直起來,指乾和指甲又成了一個感嘆號。肖樺的手指頭看來會說話,它的聲音只有腦子聽得到。肖樺額頭的汗水滴落在電話機上,叭嗒叭嗒,像時間突然放大的叫聲。脖子里的汗水如山頂的小溪,沿肖樺彎曲的脊梁骨逶迤而下,消逝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池塘里。肖樺暫時像個雕塑一樣擺放在地板和沙發上,像被村人們從山上移植的那棵老榆樹,它被雷霆劈過之後,成了一個邪惡的聖物。這時候公文包里的手機響了,像遠方而來突然襲擊的狂風。肖樺動了一下,覺得很空洞。肖樺從來沒有這樣對自己失去過信心。他的食指和無名指更不會變成一個等號直面當下的現實生活。肖樺慢慢地起來,到了洗手間洗了洗臉,他迴避不了過去給過他太多信心的鏡子。鏡子里的肖樺比從廣州歸來時飛機上的映像更清晰,像他的孿生兄弟。肖樺的血液已經收縮在他的心臟里,擁擠如**之前的城市,臉色的那種蒼白如父親離開他時滿眼的雪野。肖樺手捫心臟,重回到沙發上坐下。手機又響,響給別人去聽,肖樺關心自己。手機第三次響起來。肖樺因為更加煩躁反而回到了現實。彷彿這手機的雜訊給了一個根本性的提醒,為什麼自我設局,空自擔心呢?給曾經緊密接觸的那些廣州人打電話,了解他們的情況,如果他們沒有事情,自己顯然也就無事了。他覺得自己所面對的不應是一種懷疑,而是要確認:確認自己與**的距離至少相當于晴天與陰雨的距離。他給廣州打電話,一個小時之後完成了這份工作,肖樺心思大定,替李春芽嘲笑著自己。嘻嘻。肖樺發現自己與他們通話的時候很從容,他平衡著嗓音向他們問好,就像開會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有點隔膜,等到離開會場到了外面,聲音便多出應有的威嚴、關切、客氣、甜蜜之意。他選擇著說話的方式,針對不同的人。那些得到他電話的人都很感動,其中有兩個客商感動地說以後會與他多簽些合同。肖樺也被自己感動著,想人與人之間需要患難與共,相互關懷。趙米正和她的表姐在一起,因為肖樺先給她去電話,興奮得很,接電話的時候還向表姐使眼色。這是個還沒有學會扯謊因而也就不成熟的女子,她接過電話先是高興地喊:「——是你呀,肖樺!」一句話將兩人的關係昭然若揭。表姐的臉色就像水面上的瓶子晃蕩了一下。然後就告訴話筒:「我和表姐正在一起說著你呢。」肖樺忙問:「說我什麼呀?」「說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呀。」肖樺覺得自己的嘴角扯了一下,捫心自問,確乎如此。只是這樣的通話還是讓他覺得尷尬,就明知故問:「你表姐也在吧?」那邊表姐接過電話,說:「肖樺,看來你不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不知道是表揚還是批評,肖樺覺得這句話說的太過平穩,居然無法看到靜水之下的石子。「你們還好吧?」肖樺想起了此次通話與**的關係。「好呀,你是想問我們姐妹倆的關係嗎?」那邊女人還是平靜著說。「肖樺,我對你說過的,等這筆業務做成,我就出國去了。」肖樺沒有想這筆風流債用二百萬了結到底值不值,他不是用金錢換**和感情的人。他對這種人瞧不起。他是不是這種人呢?這女人再次說起,倒讓肖樺對她和自己的關係重新檢點起來。只這樣一想,便收回去,他只是在自己的原則立場上打了個擦邊球而已。「以後這個公司我就交給表妹了,你可要照顧好她呀。」女人這句話里顯出真情,那邊表妹抓著表姐親了一下,肖樺聽著表姐嘴巴離遠了些,笑罵了一聲:「小妖精。」肖樺還是回到**上:「你們那裡的**情況怎麼樣呀?」「現在又重新緊張起來了。過去是民間緊張,現在是官方緊張。時間一長,大家也沒有多少恐慌了。反正就這樣,老百姓日子總是不過呀。可是廣州人成了中國不受歡迎的人,中國人成了世界上不受歡迎的人,聽說很多國家都對中國人出國拒簽了。哎,我真倒霉,好不容易有了出國的機會,可能也要被拒簽的。」女人有些傷神,肖樺對此無動於衷。那邊表妹對錶姐說:「早晚你都能去的,等這筆業務做好就是了。」就把手機從表姐手裡搶過來。「肖樺,我和表姐都很想念你的。」表姐在邊上叫喚:「哎喲,才分手就想念了,要想念也該姐姐我想念呀。」兩個人就在無線電波那邊互相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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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鳥》:非典時期的名利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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