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不一會工夫,莫研果然弄了酒菜上來,展昭興緻勃勃地拉着她在桌邊坐下,請她給兩人都斟上酒,笑道:「你可還記得在清韻山莊的時候,你一氣連喝三杯的事?」

「記得。」在此刻想起,恍若隔世一般,莫研嘆口氣,「當初,我以為你只把我當妹妹,自然傷心得很。」

展昭想起她那時的模樣,心中暖暖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誠懇歉然道:「那時,是我太糊塗了。」

莫研本就心緒煩愁,便也陪着他一飲而盡,又給他挾了菜,再為兩人各自斟上酒。兩人回憶起以前在京城裏的事情,一斟一酌,說說談談,不知不覺間已是深夜,菜肴冰涼,酒罈空空。

幾日來皆睡不安穩,亦沒有好好休息過,莫研本就不勝酒力,加上此間的酒甚烈,她酒意上涌,口齒已有些含糊,只是為了陪展昭而強撐著不讓自己睡去。

展昭仍在侃侃而談,直至良久聽不見莫研的聲音,才閉口不語,澀然苦笑,起身摸索著將莫研扶至床上休息。

他輕柔地為她蓋上薄被,在心中道,我答應過你,不再點你的睡穴,以後,我都不會再騙你了。

房內燭火被吹熄。風漸起,一個人影步履蹣跚地獨自走向大漠深處。

「別找了,找不到的。」瞎眼的老太太扶著井欄,雙目無神地盯着茫茫黃沙,「在這大漠裏,起一陣風,連一炷香的工夫都用不着,人就讓沙子埋了。雷子他爹也是進了這片大漠,就再也沒回來……」

雷子他娘絮絮叨叨地說着,莫研逕自面無表情地往駱駝背上裝水囊,進一次大漠起碼要帶夠三天的水和乾糧。這些日子下來,她早已被大漠上的烈日烤得又黑又瘦,只余那雙眼睛在消瘦的臉龐卻越發亮得出奇。

距離展昭離開的日子,已是整整三個月了。

這三個月來,已經數不清多少次,她進大漠中尋找他,多少次又都是無功而返,她甚至曾經跟着商隊在沙漠中來回折返,卻依然一無所獲。

蔓延千里的大漠,入眼處千篇一律的黃沙,蒼涼寂然,莫研從心底里咬着牙、淌著血地恨這片黃沙,恨雙手不能將這鋪天蓋地、無窮無盡的沙子都搬走,讓她挖出底下的那個人來。

「娘,你別說了。」雷子從灶間走出來,手裏的油紙包里裹了十幾個麵餅,一併塞進駱駝上的褡褳,什麽也沒對莫研說,沉默著又回去了。

他曾經勸過,也發覺了自己根本就勸不住她。

莫研牽着駱駝往外走,眼前蒼蒼茫茫,除了無邊無際的沙子,再看不見其他。

剛走出七八步,忽然有人從駱駝的另一邊用力拽住了韁繩,那駱駝甚是高大,莫研一直也看不見那人樣貌,只能看見那人一雙靴子和衣袍下擺,是襲中原人打扮。

「展大哥,是你嗎?你回來了是不是?」莫研身子動也不動,眼睛緊盯着那衣擺,口中喃喃自語。

那衣袍的主人緩緩走了過來,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她卻遲遲不願抬眼,只低低笑着,含含糊糊道:「展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那人長嘆口氣,「丫頭,你怎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莫研恍若未聞,仍然作夢般在咕噥道:「你餓不餓?我煮飯給你吃,你想吃什麽?」

「丫頭!」那人抓住她肩膀,用力晃了晃她,「我不是展昭,你看清楚了!」

莫研終於停了口,慢吞吞地仰頭看上來,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過了半晌,扯過駱駝的韁繩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那人趕上來攔在她面前,怒道:「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找展大哥。」說這句話時,她口齒很清晰。

「展昭已經死了。」

「沒有。」

「他死了。」

「沒有。」

「他毒入心脈,無藥可救。」

「不是……」

「丫頭,你醒醒!」寧晉忍無可忍地攥着她往回走,大聲道:「走,跟我回去,你不能在這鬼地方再待下去了。」

寧晉聽說趙渝寫給仁宗的信中提及的展昭之事,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遼國,見過趙渝之後得知了展昭毒入心脈,無藥可救而獨自一人遠走,而莫研隻身去追他。他找了大半個月才聽人說似乎在此處見過她,匆匆忙忙趕來,終於見到了莫研。

莫研用力掙脫,淡淡道:「我要去找他。」

「他已經死了,你去哪裏找?」看到她把自己折磨成這樣,寧晉怒不可抑,「難道你想陪着他一起死不成?」

聽到這裏,莫研一呆,停住腳步,似乎想起什麽……你若死了,這世上便沒有人會像你那般想着我、念着我。她怔怔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丫頭,跟我回去。」寧晉放低聲音,極力柔聲道。

回去?回什麽地方去?莫研茫茫然地想,哪裏都沒有展昭的身影,自己究竟能回到哪裏去?

雷子他娘拄著拐杖咚咚咚地從旁邊走過,口中絮叨道:「快把她帶走吧,她這麽日日不歇地找,她男人躺在黃沙底下也不得安生……」

莫研被「不得安生」這四個字弄得一驚,心頭似有千百般情緒湧上來,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在地……展大哥,你當真如此不願見我?我這般找你,你當真會不得安生嗎?

見她神情凄涼,搖搖欲墜,寧晉急步上前扶住她。立在一旁的吳子楚本想上前幫忙,猶豫了一下,仍退了回去。

莫研掙脫他,用力拉住韁繩站穩身子,倔強地轉過身,朝大漠走去。她雖然在邁腿,可腦子裏卻是亂七八糟地嗡嗡亂響,像是有幾千把小鎚子在裏面不停地敲打,已聽不見任何聲音。她微微仰起頭,日光直刺下來,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然後迅速地暗了下來。

莫研覺得自己似乎作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有時輕飄飄彷佛飄浮在空中,有時渾身冰涼彷佛置身冰天雪地,又有時口乾舌燥彷佛在大漠之中曝晒……

「爹爹,救我、救我……」

兒時的情景猶如最深最黑的夢在腦中飛旋。

「展大哥,你在哪裏?」

她在迷霧中行走,卻不管她如何大聲喊叫,都無法見到那個人。

睜開眼睛時,她覺得自己果然作了一場夢,眼前的人如此熟悉,似乎她從未去過京城,也從未去過遼國。

「二哥哥。」她輕聲喚道。

蕭辰自桌前轉過身來,朝着她躺的方向走過來,手準確地探上她的額頭試了試,「燒都退了,你醒了就好。」

似乎是因為聽見屋內的聲音,有人推門進來,走到莫研旁邊,用帕子替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柔柔笑道:「你總算是醒了。」

莫研盯着她,遲疑半晌,才道:「白小姐……這麽說不是夢……」

白盈玉不明白她在說什麽,扶起她道:「渴了吧,要不要喝口水?」

「不是夢……」莫研仍舊在喃喃自語,「白小姐在這裏,展大哥呢?展大哥……」

「展昭死了,是寧王把你送了回來。你已經病了大半個月,一直昏昏沉沉的。」蕭辰淡淡道。

展大哥真的死了,是真的……她逐漸恢復了意識。

「我們才成親沒多久。」她半靠在床上,平平靜靜地敘述給蕭辰聽,「可他知道自己會死,又知道我害怕屍首,就一個人走得遠遠的,不讓我找到他。」說到這裏,她居然還微微笑了笑,然後輕嘆口氣,「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怪他的。可是二哥哥,你說,他是不是做得不對?,」

蕭辰喉頭哽咽了一下,平靜道:「是,他不應該這樣對你。」

聞言,莫研呆愣了許久,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撲在蕭辰懷中,哭得稀里嘩啦。這還是展昭走後她第一次哭。

蕭辰什麽都沒再說,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着她的背。立在旁邊的白盈玉看着心中難受,輕掩著口,極力抑制住哭聲。

哭了許久許久,莫研才慢慢止住了抽泣。

「在家裏好好歇著,過些日子,師父也該回來了。」蕭辰淡淡道。

莫研搖搖頭,「我要去京城,我還想在開封府里當捕快。」

蕭辰沉默半晌,沒再說什麽。

莫研抬頭再看白盈玉,這才發現她梳了婦人髮髻,再看她瞧蕭辰的目光,頓時瞭然,「二嫂嫂,你教我梳髮髻好不好?」她朝白盈玉微微笑道。

白盈玉羞澀回道:「好,等你身體好些了,我就教你。」

陰暗的石室中,僅燃著壁上的一盞油燈,微弱的火光明滅不定地搖晃着。室內物件亦是單調到了極致,僅一床一桌一椅爾爾,皆是石制。

石床靠牆而設,鋪着簡單的被褥,一個人就半靠在上面,面容因為常年不見陽光而顯得異常的蒼白,他的左腿自膝蓋以下已全然不見,衣袍下就這麽空蕩蕩地缺了一方。偏偏他還在微微笑着,風輕雲淡,滿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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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兩女捕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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