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道歉(小修)

2.道歉(小修)

葉希牧扶著遲萬生,轉頭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是個中年女子,同樣發豐而膚白,長得很有韻味。名字是「季穎」,墓碑下方卻沒有字。

季辭聽見遲萬生的聲音,驀然駐足回身,彎卷的長發在空中劃出一道波浪。她微微偏頭,笑意天真中竟又帶著不知廉恥:「你讓我站住我就站住,你誰啊?我爸嗎?」

一句話,氣得遲萬生渾身發抖。少年看著季辭,又詫異地望向遲萬生,他已經敏銳地感覺到,每次提及季辭,遲萬生的情緒就不太好。

遲萬生力氣仍然很大,一把將扶著他的葉希牧推開,向季辭吼道:「這都多少年了,你怎麼還是這麼不要臉?」

一個人的死去就像一場大雪,會將與她相關的所有往事都迅速埋藏起來。經歷過春夏秋的人都還記得下雪前的故事,只是像葉希牧這樣的後來者,已經不了解季辭的一句「你誰啊?我爸嗎?」對遲萬生這種人來說有多大殺傷力了。

季辭低頭,無聊地轉著手指上一枚素圈戒指,慢條斯理地說:「從你把我趕出學校的時候起,你就不是我的老師了,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我?」

遲萬生臃腫的身軀晃了一下,少年又上前一步,沉默地扶住。

遲萬生按著胸口,艱難地喘了口氣:「當年的事情,學校也是迫不得已,有家長告到教委去了。」他抬起頭,看見季辭那雙尾梢上挑的眼睛中仍透著頑固的恨意。遲萬生手指抽搐了一下,說:「這件事我和你媽媽溝通過,她也覺得,也許以你的性格,去國外念書比較好——」

「她覺得我去國外念書好?她了解我嗎?」季辭突然冷笑,打斷遲萬生的話,「讓我去國外念書,是你提的建議,是不是?」

遲萬生沒有反駁,頹然垂下頭:「我問心無愧。但如果你還記恨我的話,我向你道歉。」

「道歉?」季辭故作驚訝地揚起頭,「全國重點中學,江城實驗二中的教導主任,省級優秀教師,遲萬生,向我這樣一個『社會的人渣』、『實驗二中的害群之馬』道歉,一定特別委屈吧?」

遲萬生灰暗浮腫的臉上泛出潮紅,將要挺胸向前一步時,感覺到旁邊少年的手指上傳來剛強的阻力。那雙沉默的眼睛看向他,並搖了搖頭。

遲萬生「哼」了一聲,對少年說:「大人說話,你在旁邊聽著!」

季辭輕描淡寫的眼風從少年臉上掃過,說道:「你這學生長得還蠻標緻的。」

「你……」

又一句話成功激怒了遲萬生。遲萬生的臉漲得通紅,粗大手掌不停顫抖,顯然是費了極大力氣才沒讓這隻手摑上季辭的臉。少年說:「遲老師……」遲萬生立即打斷他:「閉嘴!你不要跟她說話!」

季辭笑笑:「在你遲萬生心裡,我季辭還是洪水猛獸,勾三搭四的下流胚子,你道歉有什麼用?」

遲萬生順了順氣,從教這麼多年,他哪能不知道季辭是在發泄她壓抑了許多年的怒氣,是在故意激怒他呢?季辭了解他,當年上高中的時候就了解他,知道他最痛恨的事情是什麼。遲萬生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不要再同這種內心始終沒有長大的小孩置氣。他權衡了一下,心一橫,說:「行,季辭,今天只要能讓你消氣,讓你高興,我怎麼樣都可以。」

遲萬生說:「季辭,我跟你直說了吧,我今天來,是想求你幫一個忙,不是幫我,是幫這孩子。」

他攬著葉希牧,季辭卻還是看著他,目光玩味而輕蔑,沒有落到葉希牧身上去。

遲萬生嘆了口氣,說:「這孩子的爸爸是環保局的,得罪了人,春節前就被帶走,到現在都沒有任何人給個說法。孩子小時候媽就不在了,家裡也沒什麼親戚,一個能幫上忙的都沒有。這孩子今年高三,到處去打聽他爸的消息,已經兩個月多沒辦法好好上課了。再這樣拖下去……」

「人丟了找警察,找我幹嘛?」季辭粗暴地打斷遲萬生,「我哪來那麼大的本事?」

她轉身就走。

「季辭,你認識岑崟(yín)吧?就那個……我們已經打聽清楚了,這事情,可能只有岑崟能辦。」

季辭足下一滯,精細描過的眉頭蹙了起來,說:「什麼岑金岑銀的,聽都沒聽說過。」

遲萬生急了,上前兩步,捏慣粉筆的粗硬手指緊掐她的手腕:「季辭,要是能找到別人,我會來找你?岑崟不是一般人想見就見得到的,你總不想看見那孩子走投無路,去上訪吧!」

季辭掙了兩下沒掙脫,語氣就不和善了:「遲萬生!你總是這孩子那孩子的,他跟我一非親二非故,我憑什麼幫他?再說……」

「季辭——」遲萬生忽的嚴肅起來,語氣中帶了季辭從不曾見過的懇切,「我遲萬生這輩子沒求過人,這次算我求求你了,幫幫他。」他緊抓著她的手腕,彷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這孩子是個難得一見的好苗子,搞不好……是個省狀元的料子。本來他父親的事情我不該管,但我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孩子被毀掉!」

季辭面無表情地瞥著他,無動於衷。

遲萬生又說:「這孩子……真的不容易,為了他父親,江城、淥江市,上上下下奔走,能做的都做盡了,性格那麼驕傲一孩子,都能跪下來求人……」

「行啊,那你跪下來求我。」季辭忽然冷冷淡淡地說。

遲萬生猛地閉了嘴,瞪著眼睛看著季辭。

「跪啊。」季辭催促道。

遲萬生的眼睛紅的,鼓鼓的,半晌,咬著牙關擠出一個字:「好。」說著,放開季辭的手,搖晃著臃腫的身子,單膝就要屈下。少年猛然上前一步,頂住了遲萬生下跪的動作。

「這事和您沒關係。」葉希牧沙啞著嗓子說。

遲萬生顯然是和季辭杠上了,要把葉希牧推開,然而少年年紀雖輕,力氣看起來卻遠勝遲萬生。

「得了吧,別較勁了。」季辭輕蔑地說道,「就算你遲萬生跪了,我也只當是你給我道歉。總之這個忙我是幫不了。我走了,以後也別再見。」她揮揮手。

遲萬生怔住,忽然大吼一聲:「季辭!」

這一聲,威壓感十足。季辭感覺彷彿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高三,教導主任遲萬生的聲音如炸雷一般在耳邊響起。那時候,這個聲音就是所有實驗二中學生的噩夢。

就像一頭垂垂老矣的獅子,重新又尋回了自己百獸之王的威嚴。

「你還記得那個坐第一排的男生嗎?年級第一的李維。他被你勾得五迷三道的,最後高考才勉勉強強過一本線,現在在淥江水電站工作。你說你當年毀了多少人?現在都沒有一丁點兒的內疚?」

季辭皺著眉,困惑地想著這件事到底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好一會才想起確實有這麼一件事。

那時候她媽醉心仕途,正到了升遷的緊要關頭,分不出心來關照她,於是動了點門道把她強行插入遲萬生帶的實驗二中高考尖子班。她本來就成績平平,在這個班上自然吃力。遲萬生帶的班又是軍事化管理,她最後叛逆心到了一定程度,索性逃課逃學,為所欲為。

有一天,遲萬生終於逮著了她,當著全班所有人的面痛罵她一天到晚只知道談戀愛,和小流氓交往,是社會的渣滓,二中的毒瘤。

她想起剛進班的時候,還聽見那個李維私底下和別人嘲笑她,說她這種人,將來只會和她媽一樣,不知道從哪裡帶一個野種回來。

在遲萬生滔滔不絕唾沫橫飛的指責中,她忽的站起來,脫了校服重重甩在課桌上。當時遲萬生一愣,整個教室都安靜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走到第一排的李維面前,勾起李維的下巴就親了下去。

李維的臉紅得像煮熟的螃蟹。她舌尖掃過他的嘴唇時,眼角的餘光注意到,他硬了。

遲萬生半晌才反應過來,衝過來把她和李維拉開。她舔舔嘴唇,對遲萬生說:遲老師,你要不也試試?

最後等待她的就是被實驗二中開除學籍。

季辭笑笑:「淥江水電站有什麼不好?很丟人嗎?」

「他本來能考清華北大,如果考上,那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得了吧,他高考卷子自己做的,考沒考上關我屁事?」季辭無所顧忌地說,「說來說去,你無非就想讓我幫他。遲萬生,你這種人我看得很穿。費這麼大勁,又是求我又是跪我又是罵我的,說到底都是為了你自己的成就。這麼多年,你該拿的獎都拿到了,該評的職稱也都評了,手底下就缺個省狀元,對不對?」

遲萬生浮腫的面頰一抽一抽,目光黯淡下來。季辭盯著他的神情變化,嘲諷地一笑,朝山下走去。

「季辭。」

身後的聲音又響起。這一次,卻沒有了之前的憤怒、責備、忿恨和威嚴,只剩下蒼老。

「我得了癌症,肺癌,晚期,醫生說還剩一兩個月,等不到他高考了。」

季辭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良久,她說:

「那又怎樣?我幫不了他。」

說完,她快步下山,像一隻兩色的蝴蝶,隱入蒼翠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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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他方呼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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