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你辯護》7(2)

可是……那具燒焦的屍體究竟是不是你呢?你究竟是真的死了還是活著?三十年前，南蔻崗林場保衛處在辨認那具屍體身份時就有過爭論。當時傻子毛櫸的父母就一口咬定那是他們的兒子毛櫸，他們說，雖則都成焦炭了，可自己娃兒的身體哪怕燒成灰，做爹做娘的也會認得出啊。而林場的知青們卻一致認為那屍體是他們壯烈犧牲的夥伴，屍體旁那塊敲碎表面的上海寶石花牌手錶和一串銅鑰匙圈便是鐵證。保衛處的幹事尋遍那片燒焦的林子不見有第二具屍體，卻在崖下溪澗旁找到了傻子毛櫸平日使慣的砍刀。於是理所當然就有了結論：傻子毛櫸在逃生時不慎摔下山崖，屍體被湍急的山澗水沖走，這山澗水來無影去無蹤，自然找不到毛櫸的屍體了。至今，在那片重新成林的山坡上，還豎著一塊青灰的花崗岩石碑，碑上鐫刻著一行填紅漆的大字：「救火英雄陳至誠永垂不朽!」王北斗下意識地，一口接著一口，不知不覺中已將一罐啤酒喝空了。盤裡的小菜卻動得不多，嚼在嘴裡都是一個味道，苦殷殷的。至誠，我多麼希望傻子毛櫸父母的推測是真的，你沒有被山火燒死，你還活著，我還可以再見到你。可是，至誠，我又多麼希望傻子毛櫸父母的推測是假的，否則，在法庭上，作為傻子毛櫸父母的訴訟代理人，我又將如何面對你呢?數月前的一個夜晚，時鳴鐘已敲過九點，王北斗正在自己房中趕寫一份辯護詞，從客廳不時傳來粉蔻咿里哇啦的聲音，一會兒讚歎道：「好，一語中的!」一會兒又斥責道：「一派胡言、狡辯!」原來粉蔻正在看電視台法律專欄節目《我為你辯護》，這檔節目的主持人是粉蔻大學時的同班同學，便聘粉蔻為他們的特邀策劃人。所以這檔節目粉蔻每期必看，而且每每邊看邊加點評。王北斗雖喜靜，卻更喜歡女兒嬌鶯般唧唧嚦嚦的聲音。女兒在家，她的心就很安定；女兒不在家，家中一派死寂，她的心反而不安，什麼事也做不進了。王北斗在女兒抑揚頓挫聲息的伴奏下，思維暢通，妙句迭出。窗外，冬日的雨絲風片沙沙沙擊打著樓檐窗欄，屋裡都是暖融融家常的溫馨。王北斗聚精會神於她的辯護詞，竟連急促的門鈴聲都沒有聽見。直到粉蔻高聲喊：「媽——有客，南蔻崗來客啦——」王北鬥頭皮一陣發麻，疾步迎出房門，就見傻子毛櫸的父母像兩截枯樹樁戳在門廳里，見了她齊齊喚道：「北斗——王律師——」「你們怎麼……」王北斗嚅動了下唇，心怦怦跳，卻不敢去看粉蔻的眼睛。粉蔻卻不驚不乍熱情地引客、讓座、倒茶，然後便鑽進自己的卧室。王北斗有點心虛地問：「粉蔻，你，你不看節目啦?」粉蔻扭回頭朝媽媽意味深長地一笑，說：「沒關係，明天中午會重播的!」便將房門砰地關上了。王北斗被粉蔻的體貼感動得鼻根發酸，一時竟張不了口。傻子毛櫸的母親嘖嘖了兩聲道：「小姑娘愈長愈登樣了，也有二十五六了吧?」王北斗食指按住嘴唇「噓——」了一聲，低聲道：「不是關照過你們，要找我就上事務所去嗎?」傻子毛櫸的母親手捂著嘴嗚嗚地哭起來，傻子毛櫸的父親枯虯枝般的手伸進懷裡摸摸索索地掏出一張摺疊成四方形的皺巴巴的報紙遞給王北斗，滄桑無限地說：「對不起了王律師，我們實在等不到明天了，下了火車就上你這兒來了……」王北斗疑惑地盯著他們，問道：「你們出什麼事了?要打官司?」傻子毛櫸的母親只管哭，拚命地擤鼻涕，傻子毛櫸的父親用手指戳了戳那張報紙，喑啞地喊道：「我們抓住他了，他就在這上面哪!」「誰?」王北斗敏感到了什麼，周身血霎時間凝固，心像藏在亂樹叢中躲避獵手的兔子，紋絲不動。「就是你們講的那個救火英雄，我老早就認出那具屍體是我們毛櫸，你們偏就不信。你看看，你仔細看看。」傻子毛櫸的父親又用手指狠狠地戳戳報紙。血呼地衝上腦門，百十來斤重的身子如同火把似地被點著了。王北斗努力地吸氣以穩定自己，眼睛瞄了瞄粉蔻的房門，還好，那門兒緊閉著，門縫裡流淌出當紅歌星席琳·迪翁天籟般的歌聲。王北斗的目光怯怯地移到那張報紙上，傻子毛櫸父親手指處是一幅圖片新聞，定睛看，卻原來是兩年前的舊聞了，英姿創業集團與香港致雅集團合資成立藝術品國際貿易公司的簽約儀式。圖片中，英姿創業集團宋大川董事長正和香港致雅集團董事長李查德先生握手互祝成功。王北斗略略鬆了口氣，這樁事情她自然是了解的，因為她還掛著香港致雅集團在本市分公司的法律顧問頭銜，當時宋大川為這個合作還向她做過諮詢。不過，具體操辦法律文書的是香港致雅集團總部的首席律師，所以王北斗並沒有赴港出席那次簽約儀式。她記得當時本市日報晚報都發了消息，只是沒有登載照片。王北斗將手中報紙攤開，看看報頭，果然是香港出的《星島日報》。她抬起頭疑惑地看看神情激動的山裡老人，小心翼翼地問道：「這照片上……沒有……他呀?」傻子毛櫸的父親食指準確地點在香港致雅集團董事長李查德先生的臉上：「怎麼沒有?就是他嘛!」王北斗慌得手都抖了，將報紙湊到眼前分辨，李查德先生富富態態的面孔，頭髮稀疏卻梳理得紋絲不亂，架著金屬架無邊眼鏡，西裝筆挺，與當年那位身材瘦溜面容清癯的陳至誠風馬牛不相及。王北斗有點慶幸也有點失望地搖搖頭，自語道：「不像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