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9 章

第 169 章

二月,大同破,劉建和殘餘部眾往北向匈奴世居之地逃亡,被追擊至頹當城,死於亂軍。

李穆統軍入城,滿城匈奴人匍匐於地,戰戰兢兢,莫敢直視。

涼國就此覆滅。

這也是繼羯夏、西金、北燕等國之後,胡人侵入中原而建的最後一個建制稱帝的政權的覆滅。

自虞朝偏安南方以來,中原四分五裂,淪陷陸沉。

多少年來,包括大虞朝廷在內,南朝雖也不乏有志士相繼北伐,卻始終無克竟其功者。直到李穆橫空出世,今燕然勒功,一統中原。

這個消息宛如插翅,很快傳到長安,傳到洛陽,越過長江,傳入建康,傳遍了南朝的八州百郡。

蕭室依舊冠有皇室之名,卻猶如寒冬枯枝上最後一片死抱枝頭的黃葉,已是名存實亡。

新朝將立,此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建康城中,如今人人都在翹首等著李穆的渡江南歸。

二月底,李穆南下,在經過涼國舊都大同之際,停留了幾日,安排北方邊境的佈防之事。

劉建在此稱帝之後,曾耗費巨資,效仿漢宮,建造了一座美輪美奐的宮殿,以供自己享樂。先前逃跑之際,縱火焚燒,殿宇毀壞過半。李穆這趟回來經過,命人清理廢墟,擬將舊宮改建為糧械倉庫。

佔了這片土地多年的匈奴人,如今雖已被驅逐,但雁門之北,依舊雜居著許多胡族。

劉建雖死,匈奴未絕。為防後患,他擬以大同為中心,在各個要塞戍築軍鎮,以長久防禦。

夜幕降臨,他站在城頭的垛口之後,遙望着千里之外的南方,往事一幕幕地浮上心頭。

失了家園的少年,隨母親南渡過江,身後亂兵追趕,箭矢如雨,他眼睜睜地看着同行之人被射落水中。滾滾江水,瞬間將沉浮其間的所有的掙扎和呼號無情吞噬。

多年之後,此時此刻,倘若能夠叫他再遇當日之少年,他終於能夠說上一句,當日你所立之誓願,今日,我已代你實現。

河山雖多瘡痍,所幸萬古不廢,而今,一切從頭收拾。

李穆思緒起伏,情不自禁地攤開手,視線落到自己掌心之上,那個被鐵釘穿過而留的陳年傷疤。

一個軍中執事過來,見他低首凝望攤開的手掌,神色凝然,不知他在看什麼,更不知在想什麼,一時不敢開口打擾,停在了近旁。

李穆問他何事。

執事這才回報,清理宮殿之時,在一座冷宮之中,發現有異樣情況。

涼宮西北之角,幾個士兵路過一處少有人過的廢殿之時,聽到裏面傳出一陣女子壓抑的哀哀哭聲,循聲入內,在一片布著蛛絲塵霾的帳幔之後,看到一個老宮女在低聲飲泣,近旁的卧榻之上,躺着另個女子。

女子看起來還很年輕,小腹高高隆起,即將臨盆的樣子,又蓬頭散發,面容枯槁,目光獃滯,仰面躺着,盯着黑洞洞的殿頂,起先一動不動,如同死人,見士兵闖入,那張木然的臉上才露出驚恐而羞恥的表情,將身子緊緊縮成一團,整個人瑟瑟發抖,嘴裏不停地喃喃重複着什麼,說的彷彿是鮮卑語。

士兵不懂,問老宮女。老宮女也非漢人,言語不通。士兵疑心這婦人是劉建後宮的遺留之人,便去通報執事。執事找來通鮮卑語的人,這才聽懂,少婦口中念的是「不要碰我」,再盤問老宮女,終於弄清楚了女子的身份。

原來這少婦,便是當日和親西涼的北燕公主慕容喆。

當日在紫荊關,慕容替不告而去,劉建本就戰敗,又得知慕容喆逃跑,大怒,抓回來后,百般□□泄憤,隨後發現她有了身孕,便帶回大同,投入冷宮。

兩個月前,大同破,劉建逃走之時,丟棄了當時已是大腹便便的慕容喆。

經歷如此一場非人折磨,慕容喆大病,人更是如同行屍走肉,在這個沒有逃走的老宮女的照顧之下,挺著肚子,苟延殘喘,直到今日。

慕容喆曾是北燕公主,而如今,鮮卑慕容部的頭領慕容西已臣服於李穆。執事自己不能做主,遂來通報,請李穆定奪。

李穆感到些微意外,沒有想到,昔日那個詭計多端,行事不擇手段的慕容家的女子,今日會被遺留在此,淪落到了這等地步。

他沉吟了下,說道:「傳信給慕容西,叫他派人來此處置吧。」

執事應聲而去。

李穆低頭,再次望向自己手掌中的釘痕。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從不相信所謂一飲一啄,莫不前定,但冥冥之中,他卻真的是何其幸運。

那一年,也是那個渡江而來的少年,被釘在莊園門外,正當絕望之際,那輛乘着小女孩兒的牛車,從面前不疾不徐地走過,留下一路悠揚的牛鈴之聲。

許多年後的今日,回想那日,倘若牛車走的是另條道,或早些、遲些走過,或許他便那樣死去了。

又或許,他即便僥倖依舊活了下來,但他的人生之中,再不會有她的出現。

他無法想像,沒有她的人生,他將會是何等模樣。

上天是如此眷顧於他。那一日,沒有早一刻,沒有晚一刻,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刻,女孩兒從他的面前經過,自牛車望窗的一角,轉臉看向他,投來一望。

便是那一望,將他的兩世和那個名叫洛神的女孩兒系在了一處。縱然前世終於遺憾,今生也已全然彌補。

他的眼前浮現出了她曾捉住自己的手,將她柔軟雙唇貼在他掌心傷處,印下了憐惜一吻的情景。

他慢慢地握緊了手掌,彷彿如此,便能再次感受到當日她留在自己掌心之中的唇吻的溫度。

事已畢,塵埃定。

他是如此地想念她,恨不得能夠兩肋插翅,儘快回到她的身邊。

……

李穆是在這一年的三月底,渡江南下,回到建康的。

高胤、前些時日已南歸的蔣弢、朝廷官員、各地郡守等,不下千眾,悉數出城。

百姓更是競相湧出家門,夾道相迎。一張張臉上,寫滿了敬畏和對即將到來的新朝新政的期待和憧憬。

李穆遇到了來接自己的高桓,第一句話,便問洛神。得知她不在城中,這些時日一直住在白鷺洲上,立刻調轉馬頭,要去往白鷺洲。

「姐夫!」

高桓叫住了他。

李穆轉頭看向他,問他還有何事。

「阿姊她……」

他話說一半,覷了眼顯然是連夜趕路而回的李穆,想像著等他自己見到阿姊之時可能會有的反應,又強行忍住了,笑嘻嘻地道:「阿姊她很是思念姐夫。知道姐夫你快回來了,這幾天怕是連覺都睡不好。姐夫快去吧,莫叫我阿姐等久了!」

李穆直覺高桓有事瞞着自己,只是急着想立刻見到洛神,也不再和他多說什麼,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縱馬便去。

他放馬疾馳,不過半炷香的功夫,便趕到了渡口,乘舟渡水,漸漸靠近白鷺洲,驚動了守衛,見是他回了,驚喜萬分,紛紛上前拜見,又要奔去通報,被李穆攔下,命不必驚動夫人,自己走了進去。

建康城中,今日幾乎所有的人都走出家門,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得猶如過節。而在此處,洲上卻是靜謐一片。

暮春三月,櫻瓣爛漫,蜂蝶穿花,江渚之上,遠處一群白鷺振翅飛翔,不時發出幾聲清越的鳴叫之聲,入耳,更添幾分幽靜。

那扇大門,就在前方不遠處了。

這幾年間,時光就在這般和她分離又相聚,相聚又分離的反覆之中,不知不覺地過去。

但這一次,對李穆而言,和往常卻有些不同。

取代前朝,登基建制,做這天下的皇帝。一切如同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但在那一刻到來之前,他想要有她伴在自己的身邊,和她一道進入建康,受這來自萬民的敬拜,做這天下的帝和后。

沒有她,便沒有今日的自己。

「夫人還是進去吧。李郎君便是今日回來,建康那邊那麼多的人事,等他來這裏,想必也不會早了。」

「……我不累。屋裏有些悶,在這裏站一會兒,也是無妨……」

忽然,一陣說話之聲,隔着前頭那片花牆,隱隱約約地傳入耳中。

李穆心情一陣激動。這些日,行路所積的所有疲勞,在聽到她聲音的這一刻,全都離他而去。

他知她出來,是在盼著自己的歸來,正要加快腳步現身和她相見,侍女的笑語之聲又傳了過來,聽她說:「如今真是喜事不斷啊。長公主前些日來信,道大家的傷已痊癒,很快便能回來了。家中多了七郎君不說,再過幾個月,等夫人也生了,便愈發熱鬧。更不用說,李郎君也歸來了。今日城中,不知正如何熱鬧呢……」

李穆的腳步頓了一下,才反應了過來,一時竟呆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忽然想起方才高桓叫住自己說話之時那略帶促狹的神色,終於明白了過來,心跳驟然加快,砰砰地跳個不停。

他的妻,腹中孕育了他的孩子!

他就要為人父了!

李穆被這種奇妙的感覺給緊緊地攫住,心情激蕩,欣喜之情,無以復加。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朝那聲音的方向繼續快步而去,迫不及待地轉過花牆,抬起視線,望向前方。

一個麗人在侍女的的陪伴之下,正倚門而立。

她穿了一襲淺白色的春衫,襟袖綉了幾朵應這時景的櫻花,衣衫很是寬大,卻也遮不住小腹的微微隆起。

她正在笑,頰邊露出淺淺一雙笑窩,猶如一道溫純而安謐的風景,叫人看了,便感安心。

李穆的目光,從她的小腹,慢慢地轉到她的臉上,凝望着她,無法挪開自己的視線。

洛神正瞧著建康城的方向,遙想和父母阿弟的聚首,李穆歸來的盛景,心中無比驕傲,忽然感到有些異樣,下意識地轉過頭,視線定住了。

李穆不知何時已是歸來,就站在距離自己不過十數步外的那道花牆之畔。

這個男子,他的身上還帶着行路的風塵,望着自己的目光,卻是如此明亮有神。

「郎君!」

洛神沒想到,日思夜想的李穆,這麼快就出現在了這裏,驚喜不已,叫了他一聲,下意識地朝他奔去。

李穆笑着,大步向她迎去,幾步跨上台階,張開臂膀,一下將自己的妻擁入懷中,緊緊地抱住。

……

夜幕再次降臨,鋪天蓋地,籠罩了整座城池。

建康宮中,一座後殿之中,燈火慘淡,映照出殿中那一張張透著沮喪和絕望的臉。

劉惠傍晚時接到高雍容的密詔,命他入宮。本不欲去,奈何詔令不斷,沉吟了片刻,終還是出了門,從偏門入宮,悄悄來到此處。

高雍容已經卧病許久,先前據說一度病得人都糊塗了,但今夜,除了面容蒼白,人削瘦了許多,精神看起來很是不錯——甚至可以說,好得異乎尋常。

她穿戴整齊,臉色陰沉,一雙眼睛,閃爍著光芒。

到了的人里,除了劉惠,還有幾個宗室親王。幾人相互看了幾眼,便向高雍容行拜見之禮——畢竟,只要李穆一日未登基,她一日不退位,便還是南朝的太后。

劉惠草草行禮過後,便問高雍容詔令自己前來的目的。

高雍容的目光掃過一圈眾人,咬牙切齒地道:「你們這幾人,一向得我重用。如今朝廷危如累卵,李穆反賊,咄咄逼人。你們這些人,須得盡忠,助我除去李穆,不得推脫!」

她話音落下,幾個宗室縮了縮腦袋,沉默不語。

劉惠想起白天等待李穆入城之時的情景,心中對高雍容又是鄙夷,又是厭煩,推脫道:「他兵強馬壯,又立了北伐巨功,莫說民眾擁戴,就連太后你的本家兄弟,不也轉投於他了?太后叫我等來,又有何用?大勢已去,不如順着他,太後日後不定還能保住榮華,何必多此一舉?」

高雍容彷彿大怒,猛地拍了一下案面,臉上血色失盡,嘴唇發青,哆嗦著叱道:「劉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忤逆於我!陛下是我的親生兒子,平日最聽我的話了!只要我在他面前說一句,要你的腦袋,易如反掌!你當我不敢殺你嗎?」

幾個宗室面露訝色,又飛快地對望了一眼,頭愈發低了下去,一聲不吭。

劉惠見她雙目光芒閃爍,也漸漸覺她有些不對勁,便敷衍道:「臣之罪……但不知太後有何能夠克敵制勝的法子?」

高雍容臉色這才稍緩,眼睛裏露出興奮的光芒,壓低聲道:「我要你去見李穆,就說我自願退位,你哄得他高興了,趁他不備,你替我一刀殺了他!只要他死了,我便叫陛下讓你做宰相。馮衛那個蠢貨,半點用處也無!」

劉惠試探著道:「陛下不是已然駕崩?太后何以能讓陛下再封我為宰相?」

高雍容臉色一變,怒道:「胡說!誰說我的登兒駕崩了?你敢詛咒陛下,莫非你也活膩了?」

劉惠終於確定,眼前這個高雍容,怕是已經神志錯亂。當下口中一邊敷衍,一邊轉身,拔腿就走。才走幾步,聽見身後一陣腳步腳步聲近,還沒來得及回頭,竟被高雍容一掌狠狠給推到了地上。

「劉卿,你是不聽我的話了,要去告密,討好李穆不成?」

他轉過頭,見高雍容俯視着自己,雙目幽幽,語調陰惻惻的。

昏暗的燭火被殿角湧出的風掠動,晃蕩了幾下,照得她的模樣愈發瘮人。

劉惠今夜之所以還肯來這裏,確實是存了想要探聽她的意圖,再去李穆那邊告發,以求新君信任的念頭。見目的被她戳穿,又被推倒在地,再無顧忌,罵道:「你這瘋婆,如今還在做你的春秋大夢!當初若不是你無能,怎會害我險被活埋,家財盡散?如今還逼我去刺李穆?你當李穆那麼好刺?你自撒瘋,我告辭了!」

說完,從地上爬了起來,轉身就朝殿外走去。

誰知還沒走幾步,後背突然一涼,接着,一陣鑽心般的疼痛之感,從方才那部位傳來,迅速傳遍了全身。

劉惠僵在了原地,慢慢地回頭,才知一把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後背。

高雍容手中死死握著那把匕首的柄,冷笑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卻不替我做事,背叛於我。想走?沒那麼容易!你去死吧!」

她猛地拔出匕首,又咬着牙,朝着劉惠繼續戳刺。一邊刺,一邊大笑。

血隨着她的動作,不斷地從劉惠的身體里流出。

劉惠拚命掙扎,終於從高雍容的匕首之下逃脫,跌跌撞撞,逃往殿門,逃了幾步,又被追上,刺了一刀,再次撲倒在地,撞倒了那排燭台。

燭火落地,燒着了帳幔,火舌迅速蔓延上升。

高雍容咬牙切齒,繼續揮刀,胡亂刺殺。

劉惠在地上爬著,身下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在場的幾個宗室,被眼前這突然發生的一幕給驚呆了。見高雍容目光猙獰,揮舞著匕首,一下下地刺着地上的劉惠,狀若瘋狂,突然轉頭,兩道目光,彷彿射向自己,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哪敢再留,紛紛拔腿逃跑。

劉惠發出的痛苦嚎叫之聲,充斥在起火的大殿之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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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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