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 105 章

105.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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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今日無雨。這才有了半天的行進。

停下馬車,王成找了一塊稍乾的地,跺跺腳,甩去鞋上掛著的泥,輕聲抱怨:「天氣這樣差,耽擱了不少時候。天氣冷下來了,再往西走的話,也不知道小姐受不受得住。」

此處是蜀中的一個小鎮。

出了這裡再往西去,地勢越來越高。往上走的話,很多成年人都受不住。何況是個八歲多的孩子。

劉桂拿了布巾給他擦臉,「不能走也得走。也不知道那些人有沒有尋過來。過了川西也就安全了。」又怕當家的聲音太大吵到了車內的小姑娘,她壓低聲音道:「剛睡下沒多久。你輕點兒聲。」

王成手頓了頓,把布巾攥在掌心,抬手掀開一點點車簾。

車內,穿著布衣的小姑娘已然闔目酣眠。

她小臉上蹭了好些髒兮兮的泥土,灰撲撲看不清本色。即便在睡夢中,眉心依然緊擰。長長的睫上掛著水珠,顯然之前剛剛哭過。不過眼睛周圍的泥色遮掩還在,雖顏色淡了點,卻沒被淚水衝去多少,可見她即便是哭,也十分的小心謹慎。

看著她乖巧的樣子,再看那花布衣,王成心裡一陣揪痛,低罵了句:「那些殺千刀的!」狠狠地把布巾摔到地上。

布巾落地便臟。劉桂沒有如往常那樣嘮叨他,而是默默地把它拾了起來,放到馬車邊角處。又扭過身子,低頭不住地擦眼睛。

王成拍了拍她的肩,嘆口氣,繼續趕著馬車前行。劉桂沒有進車廂,和他並排坐在了前面。

車子駛動以後,睡著的女孩兒慢慢地睜開了眼。一雙眸子仿若被連日的細雨潤濕,水汪汪的透亮清澈。

行了沒多久,馬車忽地停下。她挪到前面掀開帘子,輕聲問:「到了么?」聲音糯糯的很是嬌軟。

王成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回頭笑答:「玲瓏醒了啊。還沒到,你且等等。」

玲瓏輕輕點頭,縮回車子里,抱住膝蓋,縮成一團坐好。

她現在的名字是玲瓏。

可她本不叫玲瓏。

成叔桂嬸為了救她,把自己的女兒送進府里頂了她。玲瓏留下了,她跟著成叔桂嬸一路往西南而來。

也不知那個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兒、還有爹爹娘親哥哥他們,究竟怎麼樣了。

玲瓏眼睛里起了霧氣,拚命眨眼把霧氣壓下,一聲不吭地看著馬車裡鋪著的舊棉被。

到了街角,車子突然停住。沒有了車輪的吱嘎聲,不遠處馬蹄踏地的聲音變得明顯清晰起來。

王成做了個「噓」的噤聲手勢,獨自下車,躡手躡腳地轉過彎去,探頭望著鎮中唯一一間酒樓。

一行人次第進入其中。

殿後的是名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相貌清秀身材瘦削。行至酒樓門口時,他腳步停下,眸光銳利地打量四周,片刻後方才邁步而入。

剛才搭眼瞧見他后王成就心中一緊,在他看過來之前急忙縮回身子,堪堪躲過了對方的視線。

倚靠在牆邊,粗粗喘氣,不一會兒平息了些,王成折轉回來。臉色蒼白,手指尖都在發抖。

「飛翎衛。」王成聲音在顫,「他們怎麼會在這兒。」

劉桂聞言神色驟變,稍微定了下心神,「在就在,怕甚?府里的事情不見得和他們有關係。當家的,要不拼一把,直接過去,就當沒事兒人似的,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離開。」

臨近黃昏,天色已經開始發暗。得快些找到落腳的地方才行。不然這麼冷的天,在車裡過夜,玲瓏會被凍壞的。

王成緩緩搖頭。「不行。」繼而很堅定地再次說,「不行。」

剛才他看到的那個少年,若是沒有認錯的話,是北鎮撫使身邊的親信總旗。王成懼怕的不是少年總旗,而是那鎮撫使。

飛翎衛是皇帝親設衛隊,直接受皇帝差遣,地位特殊。

鎮撫使雖是從四品,在飛翎衛中並非官職最高者。可此人年紀甚輕文武全才,前途不可限量。今年初剛奪得武舉第一便直接被欽封統領北鎮撫司,專理詔獄。明年春闈,少不得還能考中個功名。想當初,他可是案首、解元、會元一路過來的。更何況身為太后嫡親侄兒,身份至為尊貴。

整個飛翎衛中,此人最讓人膽寒。明明瞧著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行事卻極其狠辣。

若非王成做著茶生意,走南闖北去過京城好幾趟,看到過那少年總旗,怕是也不能即刻認出他。

如果是別人來,王成或許還敢試一試在老虎眼皮子底下尋個生路。倘若是北鎮撫使到了這兒,便不能這樣僥倖行事了。那位非虎非豹,簡直是奪命的閻王。

「鎮子上怕是不能再待。」王成說著,喊了劉桂上馬車,驅車往郊外去,「在外頭暫且歇息吧。」

「可是一會兒玲瓏怎麼辦。」劉桂擔憂地看了看灰濛濛的天。她們夫妻倆就罷了,風餐露宿都能成。可小姐呢?凍病的話,她怎麼對得起老爺和夫人!

王成半晌沒說話。車子行了有小半個時辰,他才對著不遠處揚了揚下巴。

「去那裡找個地方借住一宿吧。」他說。

目光所及處有四五個支起的結實帳篷,足夠抵擋風雨和嚴寒。

劉桂見后不但高興不起來,相反的,語氣十分猶豫,「恐怕有些難。」

那些帳篷周圍還有放牧的牲畜,一看就是運茶的藏幫所有。

運茶路上,藏民自成一派,他們把茶帶回藏區,用馬匹之類的東西來抵換就可以。

藏漢之間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靠著誰。因著語言不甚相通,生活習慣和行事方式又相差甚遠,除了做些茶生意外,其他時候甚少有接觸。

「就那裡了。」王成很小聲地說:「官爺一般不會去查他們那裡。而且,他們運茶的時候都帶著傢伙什,尋常流寇也不敢去招惹他們。」

這便是運茶時藏幫與漢人之間的不同了。前者準備齊全,所帶之物甚多且有兵刃傍身,行進速度較慢。後者輕裝簡行,速度快,與之相對的是安全性較低。

王成這般考慮,說到底還是為了小姐的安全。劉桂遂不再爭辯。

藏民們三兩成群地聚在帳篷前,喝著酒大口吃肉。不時發出爽朗大笑。

王成和劉桂帶著玲瓏上前,禮貌地提出借宿請求。無奈他問的那些人並不理會,只略掃了三人一眼,就自顧自地繼續喝酒吃肉,時不時還放聲高歌兩句。

不過,距離約莫一丈遠的一個中年戴帽藏族男人走了過來。

男人看了看玲瓏,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目光慈愛地指著她嘰嘰呱呱說個不停。

王成略懂點藏語,和他笑說:「這是我們娃兒。鎮上沒地方住了,想借宿一晚。」

男人握住了玲瓏的手。

對藏民來說,這舉動沒什麼,是表達對孩子們的喜愛。可在劉桂眼中,便覺自家小姐被冒犯了。劉桂下意識就想過去阻止,被王成暗地裡拉了一把,只能作罷。

男人的手很寬大,帶著粗粗的老繭,溫暖而又厚實。

玲瓏想到了自家爹爹,鼻子發酸。仰著頭和他說:「伯伯,求您幫幫忙,麻煩您了。」

像是聽懂了般,男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牽著她的小手,對王成和劉桂又是一通說。

王成喊了劉桂一起走,小聲道:「他是好人。」

劉桂點點頭。

路還有些泥濘,踏在上面,腳底黏糊糊的邁不開腿。遇到坑坑窪窪的地方,那戴帽大漢就會拉玲瓏一把,免得她陷進去。

劉桂一直謹慎地盯著玲瓏的腰間,生怕那掛著的兩袋茶葉掉落。

小姐生來身有異香。夫人怕這特殊體質引了旁人留意,從小姐很小的時候就給她掛著茶葉包,遮掩體香。

此事原本只有夫人和老爺知道。當夫人把小姐交給她的時候,也把這事兒告訴了她。

旁人就罷了,劉桂不用擔心小姐的事情被發現。可這些運茶的藏人深知茶的特性,莫要從中發現了什麼不對勁才好。

劉桂提心弔膽了一路,直到進了帳篷里。

男人拿了個矮小的凳子給玲瓏坐,又去取水,給他們每人端了一碗。水是涼的,從囊里傾倒而出。想來是早晨出發前燒好,奔波了將近一天所以涼透。

即便如此,玲瓏依然喝得津津有味。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大漢拿了肉乾,王成從自己車上取出乾糧,大家湊在一起吃著。

大漢說起了自己的兒女,說起了遠在家鄉的妻子,又說運茶不易的種種艱辛。王成說著茶生意的難做,說著自家的小茶鋪。

雙方都聽得半懂不懂,氣氛卻和睦溫馨。

大漢顯然很喜歡小孩子,不時地拿出自己行囊中的寶貝東西來給玲瓏吃。甚至還捏了一小撮茶葉,親自給她煮了酥油茶。

玲瓏早先聽爹爹說起過,知道茶在他們那裡的珍貴。待到酥油茶煮好,便小心翼翼地雙手捧過。

碗還燙著。熱度一直蔓延,直達心底。

玲瓏把碗湊到唇邊,正要品品這沒有吃過的美味,誰知這時,異變陡生。

一支羽箭從帳篷口呼嘯而入射在碗上。粗瓷碗應聲而碎。酥油茶流到手上,燙得她緩不過神來。

王成拿起羽箭看了眼,目眥欲裂,猛推劉桂,嘶喊:「帶她走!」

劉桂一把抱起玲瓏往外奔。王成抽出腰間藏著的短劍護在她身旁。戴帽男人愣了愣,取出藏刀跟上他們,護衛在旁。

帳篷外,皎月下,十幾人蒙面騎馬飛奔而來,手持長劍目露凶光。最中央一人搭箭還欲再射。

不遠處三兩成堆的藏幫人放聲詢問。戴帽男人朝他們高喊了幾句。

那些原本不願收留異族的藏民,此刻卻出奇一致地團結,掏出帶著的傢伙什,和男人與王成共同圍成長長人牆,一起把玲瓏和劉桂護在了身後。

劉桂拚命往前奔。男人們暫時攔住了駿馬和來襲的匪徒,卻沒能擋住馬上射出的所有箭矢。劉桂腿上和背上都中了箭,痛極跌倒在地。

戴帽男人看見,跑到她身邊。劉桂把孩子護得太嚴實,從他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玲瓏。

「救孩子!」男人用不熟的漢話急切地說。

劉桂知道自己不行了,咬咬牙,鬆手。

男人抱起玲瓏,用身體擋著箭飛奔著把她放在了一個黑乎乎的動物身上。

「坐。」他快速地說,抬手拍了拍玲瓏的肩膀。咧嘴一笑,猛地大喊出聲。

動物拔足狂奔。

它通體烏黑,和這夜色融為一體,有著像牛的角,毛很長近乎垂地。玲瓏是頭回見。它跑得飛快,用力吼著。

劇烈的顛簸中,玲瓏死死抓住它背後的長毛,恐懼瀰漫全身,半點也不敢放鬆。

她聽到了成叔的慘叫聲。聽到了桂嬸的慘叫聲。還有藏民們的慘叫聲。

玲瓏的淚直流,渾身顫抖,手卻努力握得更緊。

馬蹄聲陣陣逼近。

她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因為在她聽來,除了後面緊追不捨的馬蹄聲外,好像,前面也有?

寒意湧上心頭,有什麼從后朝她襲來。

玲瓏下意識地縮起脖子把身體趴到最低。

一支羽箭擦著她的後背刺入了動物的身軀。疼痛難忍,它瞬間發了狂,晃動著龐大的身體要把背上異物甩出去。

箭依然插著,玲瓏卻飛到了半空。她閉上了眼,緊張地快速想著,怎麼掉在地上能傷得輕一些。誰知還沒來得及想清楚,腰間卻猛地一緊,被人攬住。

天旋地轉后,下一瞬,她已經穩穩坐在了馬背上,跌入帶著冰寒涼意的懷抱。

這懷抱太過陌生,帶著淡淡的茶香和墨香。憶及那些目露凶光的惡人,想到那手持弓箭的兇徒,玲瓏掙扎著想要逃離。

「莫怕。」低沉有力的聲音響起。不疾不徐,不驕不躁。

被這般的平靜淡然所感染,玲瓏略微定神,恍然意識到他是剛剛救了她的。不是壞人。

知道自己已經暫時安全,她下意識就想要四顧尋找。看看成叔,看看桂嬸。看看幫助她的那些好心人們,究竟怎麼樣了。

誰知剛要扭過頭去,視線卻忽地暗了下來,雙眼已經被人輕柔按住。

玲瓏看不到其他。

余光中,只能隱約瞧見錦衣之畔懸著的白色翎羽。

……

濃重的夜色中,逃離,慘叫,顛簸。種種情形輪番閃過。玲瓏驚叫一聲坐了起來,大汗淋漓。心疾速跳個不停。

眼前的明亮驅散了她記憶中的黑暗。

這兒沒有廝殺沒有屠戮,有的只是整潔的被褥和帳幔。

此時陽光正好,透窗而入照到屋內,帶來融融暖意。

玲瓏捂著胸口粗粗喘.息,腦中閃過的是昨夜一幕幕。

當時在馬上,她雙眼被捂住,一直到周圍靜寂下來,一直到進入這個院子,那雙有力的大手都不曾離開過她的雙眼。

後來……

後來倒是鬆開了。只是她眼睛被捂太久,初初睜開,視線模糊。遙遙望過去,只在月光下看到了高大挺拔的背影。

玲瓏翻身下床,披上床邊乾淨的新衣裳,趿著鞋子跑出屋。

穆少寧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鑽進屋裡,輕手輕腳地把門合上。而後轉回身,聲音發飄地喚了聲「七爺」。

屋裡開著窗。

秋風透窗而過,吹得桌上紙張沙沙作響。晃動的燭影中,一人正坐在桌案前凝神翻閱信箋,頭也不抬,隨意地「嗯」了聲。

他身材高大挺拔,氣度矜貴。五官生得十分好看,雋秀而又清雅。暖色的燭光柔和了他的眉眼。沒了平日的冷厲,這時的他方才顯現出與年紀相符的模樣,讓人恍然意識到,這位讓朝中上下敬畏的重臣,明年方才弱冠而已。

穆少寧一不留神多看了幾眼。

郜世修抬眸望過來,目光清冷凜冽如深秋的寒潭。

穆少寧渾身一個機靈趕緊低下頭,快速地把玲瓏的事情告訴了他。

「玲瓏?」郜世修略想了想才反應過來是誰的名字,不甚在意地說:「無需擔憂。或許是她太頑皮了些,所以堂中人對她略作懲戒。」

穆少寧忙道:「可是她很乖,不會……」

郜世修抬指輕叩桌案,「你待如何?」

「我想,」在他的凝視下,穆少寧慢慢低下了頭,「我想帶她回京。」

郜世修沒有理會這個提議,繼續看信。

那女孩兒不過是剛好路過順手救下,沒必要花費太多心思在她身上。更何況撫育堂是先帝命人設立,專門收留無依無靠的孩子們。在那裡,那個小女孩應該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郜世修的沉默無聲地表明了態度。

穆少寧不敢多言,只能把所有的話都咽回去,懨懨地出了屋。

等到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再無旁人之後,郜世修放下手中密信,眉目間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慮。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循著各種線索去找,依然沒能尋到方家後人。方博林的手下把人藏得太好,以至於一路追蹤而來,竟是沒有找著。

線索中斷。

只希望方家下人行事得力,護好孩子讓其安然成長。莫要讓大皇子的人發現有人移花接木了才好。

·

第二天一早,按理來說收拾完行裝就該啟程離開。可是飛翎衛們發現,穆總旗不見了。

看看天色,郜世修道:「時間已到,不必再等他。即刻啟程。」

飛翎衛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反駁。

不料一行人正打算離開,穆少寧卻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了一個小小的新打的絡子。尋常樣子,寓意平安順和,隨處可見。

絡子的紋理不算平整,略有凌亂。放在看慣了貢品的北鎮撫使眼中,著實不算什麼。

不過郜世修這次反倒沒有等閑對待,修長的指勾住絡子,問:「從何而來。」

「玲瓏送您的。」臨近分別,穆少寧心裡發堵,即便對著七爺語氣依然不太好,瓮聲瓮氣地說,「說是感謝您的救命之恩。」

輕撫著上面不規整的邊緣,郜世修眉心輕蹙,「怎麼做的。」

他雖不懂女子這些手工活計,卻因見得多而能知曉一二。看這打絡子的手法頗為熟練,應當不是新近學會的。按理說,這樣簡單的紋樣,熟了之後不該處理不好邊緣才是。

「撫育堂的媽媽管得嚴,除了幹活兒,什麼都不准他們做。她用我送她玩的線團半夜摸黑偷偷弄的,所以不夠工整。她還想和您道歉,說是太難看了。只不過咱們馬上要離開,她也來不及慢慢地做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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