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17.第 17 章

靠在門外的陸朝將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中,他緩緩地蹲了下來。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晚上。

他在快餐廳打完臨工,從店老闆那裡得到了免費的剩菜,打包帶給家裡的小姨和表弟。

隔著並不嚴實的門,他像是如今這樣,聽見了裡面林曼霜的叫罵聲。

門內的林曼霜跟所有被生活壓迫到極點的中年婦女一樣,即便沒有任何人傾聽她的牢騷和抱怨,嘴上卻依舊念念叨叨,事無巨細數落著生活中的不如意。

所以陸朝當時沒有進去,而是站在外面靜靜等著,等待著他的小姨在這珍貴的個人時間中發泄積攢多日的壓力,因為林曼霜在他面前總是克制著自己的負面情緒,那是她出生的家庭給予她最基本的教養:永遠不能在後輩和孩子面前暴露自己的醜態。

然後他聽見了一句話。

「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為什麼他還不消失!他是想逼死我嗎?!」

站在門外的陸朝倏然握緊了拳頭。

這裡面的「他」除了自己之外,還能是誰呢?

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點也不意外,平日里其實也能隱隱約約感受到小姨對他的厭恨,他知道她並不是真的憎惡她,她只是太難受了,無處發泄,結果就變得越來越扭曲了。

陸朝相當平靜地將塑料袋掛在了門把上,從家門口踱步離去。

但是他沒有離開太遠,他只是坐在一片黑暗的樓梯下,抱著自己的膝蓋,思考著接下來要去哪裡、要做什麼。

他坐下來沒多久,就聽見了「嘎吱」一聲。

林曼霜打開了房門,屋內的燈光傾斜而出。

躲在樓梯后的陸朝屏住了呼吸,然後他再次聽見了那句話,聲音不大,卻飄蕩在走道中,直到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耳廓中迴響。

「別回來了。」

然後是重重地關門聲。

陸朝不知道自己的小姨當時有沒有發現他就躲在不遠樓梯下,不過這並不重要,他在樓梯上坐了大概半個小時,最後選擇實現自己從小敬愛著的小姨的這個微不起眼的心愿。

不過現在他知道了。

門外的少年捂住了臉,門內病床上的女人也捂住了臉,兩個人的指縫之間同時滲出了晶瑩的淚水。

***

陸日晞安靜地聽著無助的女人哭訴自己的罪行。

因為陸朝不在,林曼霜便將這個房間當做了她的告解室,將陸日晞當做自己可以對之傾訴罪孽的聖職者。聖職者只會傾聽,不會批判她的醜惡,亦不會將她的罪行泄露,只會代表神寬恕她的罪過。

這樣就夠了,這樣就足夠了。

可應該沉默的聖職者這次在罪人告解完自己的罪狀后開口了——

「是這樣啊。」陸日晞垂下了眼眸,似乎在回憶什麼,「所以那孩子才不願意將你的聯絡方式告訴警察。」

她的話讓林曼霜愣住了。

「陸朝在派出所的時候拒絕將你的聯絡方式告訴警察,我將他接出來后,他也不願意跟我說。」陸日晞說。

明明她只是在陳述著自己的回憶,毫無譴責的意味,每一句話卻像是刀一樣剮在林曼霜的心上。

「我當時以為他是怕你擔心,怕你責罵他。」陸日晞明白了什麼,「原來他真的只是不想回家……」

林曼霜淚如雨下。

陸日晞從林曼霜那裡抽回了雙手,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我不是你,我沒辦法站在你的位置去理解你的痛苦,我知道我並沒有資格對你的行為進行任何評判。」

陸日晞望著她的眼睛。

「但是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這些話應該留給那孩子,而不是跟我說,跟我說這些話只能讓你自己得到解脫,可是陸朝呢?」

「我沒辦法面對他……」林曼霜剛說完,連自己都發覺這是她給自己找的借口。

她不是沒辦法面對陸朝,她是沒辦法面對自己。她終究最在乎的還是自己,明明自己的痛苦已經給無辜的孩子帶來了悲傷,她事到如今優先考慮的卻依然是自己的心情。

「待會等他進來的時候,再跟他原原本本地重複一遍剛才的話。」陸日晞彷彿沒有聽見林曼霜那句話,「陸朝是那麼溫柔的一個孩子,會願意聽你說完的。」

林曼霜像孩子一樣地問:「會嗎?」

「會的。」陸日晞目光溫柔地凝視著茫然無措的林曼霜,「他很愛你,也很愛小征。」

不然不會在她倒下的時候那麼焦急,放下一切來找她這根最後的救命稻草。

林曼霜:「但是……」

他們一個是嫉恨他的小姨,一個是連神志都不能保持清醒的表弟。

即便這樣,就算不用陸日晞點明,她自己都清楚著陸朝仍然愛著這兩個他在這世上相依為命的血親,即便這份親情已經因為時間的推移變質了,在他眼裡,自己仍然是當年願意摸著他的頭,在姐姐嚴厲地訓斥他跳得還不夠好時,誇他已經進步很大了的小姨。

他從來沒有向自己抱怨過,也從來沒有嫌棄過連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林征,他只是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沒有任何怨言地分擔著她的痛苦,照顧著她都視為累贅的兒子。

「一定是很愛你們的。」陸日晞無論是眼神還是聲音都相當溫柔,「所以才那麼努力地想要為你做點什麼,只是他還太小了,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做法罷了。」

「所以。」陸日晞頓了頓,然後道明了自己這次真正的來意,「我希望你能幫我個忙。」

林曼霜搖頭:「我哪有能幫上你的資本呢?」她甚至連躺在這裡的錢都是陸日晞出的。

「有啊。」陸日晞淡淡地拋出了一個炸|彈,「我希望你能允許我替你承擔所有林征需要的醫療費用,並且希望你能說服陸朝接受我的資助,回去舞院附中上學。」

林曼霜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臉上毫無玩笑之意的女人。

她的的確確是以請求的語氣說出那些話的。

***

安撫完林曼霜,陸日晞推門而出,看見了一直站在門口的少年。

「你都聽到了呀。」陸日晞毫不意外,只是朝陸朝笑了笑,「進去和你的小姨談一談吧?」她說完,側了側身,給他讓出了通道。

陸朝走上前,沒有進門,反而站定在她身前。

「為什麼……」他問。

「唔。」陸日晞撓了撓下巴,有些苦惱,「一定要給出理由嗎?」

少年抬起頭,仰視著她,眼眶有些紅。

陸日晞嘆了口氣:「別為難我了,我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不是萬事都要有個明確的所以然的。」

她伸出手,這次沒有猶豫,輕輕地揉了揉少年的頭髮,然後雙手按在他的肩上,把他推進了房內。

在他還想跟他說什麼之前,陸日晞朝他笑著關上了門。

……

少年的身影完全隱於門后,陸日晞總算是放鬆下了一直緊繃的身體。

這一系列弄下來,她總覺得自己酷似準備搶銀行的劫匪,而不是什麼日行一善的好人。

她疲憊地坐到了外面的椅子上,翻了翻挎包,掏出了一沓文件。

這是她焦頭爛額了一個星期的心血,又是跟張志銘聯繫復學手續,又是四處去調查林征的骨髓配型,雖然後者尚無什麼進展,但是前者的復學申請書監護人同意書都已經準備好了,只差本人和家長簽個名了。

她對陸朝的問題的解決方式相當簡單粗暴,既然他不想回去上學的本質原因出自於他的家庭,那她就直接把這個問題替他擺平。

好在林曼霜並不像是陸朝那樣凡事都要追根刨底,她清楚自己身上沒有任何陸日晞可以圖謀的東西,也明白自己的兒子已經等不下去了,已經是絕境了,事情不能再差了,這個時候只要有一點希望,她都會緊緊拽住。

陸日晞不難理解別人對她的的警惕心。

所有人都覺得沒有任何一個陌生人可以對另一個陌生人將事情做到這個份上。

這是共識。非親非故,萍水相逢,這個世界上苦難的人多了去了,誰又有空和能力去普度眾生呢?

陸日晞總是把「陸朝救了她一命」這個理由掛在嘴上當作所有自己無償行為的借口,但誰都知道,她就算是報恩,也早就足夠了,剩下的已經遠遠超過報恩的範疇了。

但是陸日晞卻誠如她所言,只是想做,所以就做了。

做完這一切的她並沒有什麼感想,也沒有什麼自我陶醉和感動。

她像是完成了一個自己給自己定下的任務,單純地鬆了口氣而已。

陸日晞翻閱著所有的文件,打算等陸朝出來后將它們交給林曼霜過目簽字。

手指卻在翻到一張表單上停頓了一下。

陸日晞皺眉,食指和中指將它從裡面抽出。

她大概是收拾桌面上的東西時太匆忙了,竟然不小心把它也夾在了裡面,還好現在提前發現了。

這時候,病房門突然打開了。

陸日晞連忙將那張單子摺疊起來,放回了包內,看向了門口。

黃昏時分,斜陽透過走道盡頭的玻璃窗,為陸朝的輪廓鍍上了柔光。

他的鼻頭有些紅,不知道是陽光給陸日晞造成的錯覺,還是因為剛剛大哭了一頓。

陸日晞站了起來,走向了他。

事後陸日晞對這個場景片段總覺得有些記憶模糊,大概是夕陽太溫柔了,或者是少年的表情太無助了,不然她為什麼會不自覺地朝他伸出了手?

「要不要來我家住?」陸日晞問。

時間似乎被定格了,無論旁邊匆忙快走在走廊里的護士,抑或是每個病房前呼叫器的提醒聲,它們全部都像是按下了暫停鍵一樣,被她流動的世界排除在外,她甚至覺得在光芒下清晰可見的塵埃都懸停在了空氣中。

陸朝看著她,時間彷彿過了一個世紀,又彷彿只過了一瞬。

他的手緩緩抬起,劃過了懸停的塵埃,承載著殘陽最後的光芒,最後和那份餘熱一同落在了她的手心中。

「嗯。」陸朝點了點頭。

於是世界再次運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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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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