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第一章

雲城是個靠山又沾水的城市。

青林山腳下，顧家村，二層小樓房裏愁雲慘霧。

桌上放着兩張從京都郵來的錄取通知書，旁邊紅漆斑駁的木製涼椅上坐着倆兄弟，誰也未曾開口說話，氣氛低沉。隨之，黑壯的男孩先受不住了，一把站起來拿過了桌上一張通知書，紅着眼圈說：「哥，我不念了，你去上，我去打工掙錢。」說了作勢要撕。

那位一直沒開口的白皙清秀青年站了起來，一把攔著弟弟的胳膊，開口聲音沙啞，像是許久沒說過話似得。

「我有辦法，放下。」

「哥！你能有什麼辦法？爸做手術要十萬，我知道家裏沒了錢，我真不念了，本來你去年就能考上，要不是因為我——」

「顧西。」顧東聲音順了，儘管他腦袋快要炸開了，舔了舔唇，看向年輕又活力的弟弟，與祭壇上黑白照片的年輕樣子重合，現在弟弟還活着真好，不管現在是真的還是在做夢，他都想挽救，不想再醒來了。

「我知道你想去打工讓我上，哥，你學習那麼好，我拖累了你一次，不能再來第二次了。」一米八的顧西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他手背抹着眼淚，斷斷續續說着他的計劃，「我聽亮子說海邊那掙錢很容易，咱們先給爸爸病治好，我打工供你上學，反正學習出來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的，你也知道我一向不愛學習，要不是高三你幫我補習，我肯定考不上的.......」

顧東見了，伸出手拍了拍弟弟的腦袋，目光沉了幾分，肯定道：「信我，我保證爸爸病會好，咱倆都能上大學，咱媽——」這個時候他媽已經檢查出癌症了，只是壓着沒讓他們兄弟知道，等他們知道時，病情已經惡化，很難救治了。

可能顧東的語氣太過肯定，也許是從小以來，顧西都很崇拜信服比他大一歲半的哥哥，這一刻，顧西真的相信大哥所說的。

「洗把臉，一會你先去醫院守着，聽醫生安排，錢的事情你不要操心了。」顧東想到母親，看向還紅着眼睛的弟弟，聲音放軟了幾分，囑咐道：「別讓咱媽太辛苦了。」

顧西聽話點頭，「哥，那你呢？」

「我出去一趟。」顧東看了眼窗外，已經三點了，還來得及。

六月低，雲城夏天最熱的開始。

顧東站在車站牌下，抬着眼望着炙熱的陽光，被光線刺痛的雙眼讓他微微眯著，胳膊搭在眼前，一片漆黑，可手臂上的灼熱感告訴他，他真的回來了，重新回到這一天。

過去十年，他無時無刻不再想，要是能回到這天，要是能回到這天多好。

兩天前，他和弟弟顧西收到了京都兩所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父親高興，說要在村裏大辦一場酒席，熱鬧熱鬧。外出跟請來做流水席的廚子採買時，回來採購的麵包車被卡車撞了，對方肇事逃逸，廚子和他父親重傷，昨晚才做了手術。

家裏所有積蓄本來是給他們兄弟兩人準備的學費，現在全交給醫院了。只有顧東知道，家裏沒什麼錢了，之後還有賠償問題，肇事司機要在一個月後才找到，而且是潑皮老賴，說什麼就是不給賠，拖着賠償款，他能拖，可父親與廚子家裏拖不起。

之後他母親做主賣了房子和地，將能借的都借了，用來支付醫院後續的治療費用和賠給廚子家的錢。他父母就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沒讀過什麼書，可知道廚子家也不富裕還有孩子，受傷也是因為幫他們幹活採買，所以能給的能賠的都賠了。

哪怕在之後的十年債台歲月里，顧東也不後悔，不埋怨母親做出這樣的決定。

今天下午，顧西說的話在記憶里重複過，不過當時他打了顧西一巴掌，讓他好好上學，撕了自己通知書。之後家裏艱難，拖了半年母親身體被癌症拖垮了，隱瞞不下去，顧東才知道母親得了乳腺癌，本來治癒機會很大的，硬是到了最嚴重無可挽救的地步。

父親還在輪椅上，需要做復健。那一個月是顧東最為黑暗的時期，母親去世，父親自殺，小弟因為想給母親籌錢做手術借了不靠譜的校園網貸。

最後利滾利，顧西是被高額的債務逼死的。

家裏因為這一場禍事，家破人亡，可父母留下的債務還沉甸甸壓在顧東肩膀上，因為小弟的死亡，那個不正規的網貸被嚴查，免去了高額的利息，也需要還本金的。

顧東背了十年的債才還清，渾渾噩噩，孑然一身，父母、兄弟全都沒了。

「清河灣到了，小兄弟你到了。」

售票大姐響亮的嗓音拉回了顧東的回憶，沖大姐點頭道了謝。下了車，雙腳踩在發燙的柏油馬路面上，甚至能聞到因為天氣太熱蒸烤出那種煤油的味道，這是一條重新翻修過的路。

已經四點了，日頭依舊毒辣。

顧東從小體質偏涼，大夏天的很少出汗，可此時額頭一層細汗。他絲毫不在意，沿着路邊樹蔭往上走。

清河灣是雲城新擴的富人區，佔有天然優勢，背靠山，有清河流過，因此叫清河灣。公交也只能停在山腳下不上去，身邊偶爾呼嘯而過幾輛豪車，顧東目不斜視，他走的很認真堅定，步履甚至快了幾分。

從山腳往上走一公里就到了。

此時已經日落，餘輝灑在那棟帶有科技感的建築上，帶了一層金燦燦的美感。

顧東站在門口，他嗓子乾燥，汗水滑落眼角，不知道是被汗水辣的，還是怎麼樣，顧東眼眶紅了幾分，透過橘色光線，看到門口一行黑色雕刻小字——私人醫院。

門口白色大理石地板乾淨的能照出人影，顧東沒有猶豫的上前，按響了門鈴。

【我找陸羽醫生，叫顧東，他應該記的。】

很快門開了，空調冷氣撲面而來。打扮乾淨利落的女護士笑的甜美，說：「陸醫生還以為你不會來了，請跟我來。」

敞亮的會客室，顧東坐在沙發上，護士送上了水已經出去了，他在等候以前聯繫過他，被他果斷拒絕過的陸羽醫生。

高考成績出來后沒兩天，顧東就接到了一位陸羽醫生電話，問他有沒有意向賺錢。他現在還記得陸羽醫生在電話里如何說的。

【你成績不錯，市裏前十，長得清秀模樣耐看，體格也不錯，種種條件都很符合僱主要求。】

【聰明、年輕、身體結實、樣貌乾淨，從基因上來說生下的孩子應該是不錯。】

【哦，我忘了說，我是請你來代孕的。】

那時候父親還沒出車禍，顧東一個大男人聽到這樣的電話，覺得十分羞恥，可教養讓他說不出髒話，憋的臉紅了也沒罵上一句。

對方又說【想罵我吧？你還真是有意思，前面五個都罵我是神經病的，沒事你可以慢慢考慮，不過我隨時會找到合適人選，想好了來清河灣十號找我。】

後來家裏困難，但顧東不知道母親也生病了，想着他不讀書去打工，踏踏實實的掙錢，怎麼樣也能度過難關的。而且父母傳統思想，要是知道他一個大男人替人生孩子，怕是要氣壞的，種種思慮，顧東最終沒有去找陸羽。

已經過去半個月了，不知道陸羽找到合適人選沒有。

沙發上顧東面上鎮定，其實很緊張，想着最壞打算如果不需要他了，他要如何快速賺到錢。

門被推開。

顧東看了過去，站了起來，來人穿着條紋襯衫戴着一副金絲框眼鏡，文質彬彬的，年紀三十左右，見了他笑了下，伸出手，介紹：「陸羽，你就是顧東，果然是很可愛的男孩子。」

將手伸過去，禮貌握住。

「顧東。」顧東當沒有聽到可愛這個詞來形容他。

「坐着慢慢聊。」陸羽率先坐下，打量著這位青年，二十歲，皮膚白皙因為天氣太熱臉頰發紅，有些嬰兒肥，一雙眼睛略微圓了些，又黑又亮看上去十分引人矚目，原本長相像是一隻軟弱無害的兔子，不過眼神堅毅，身上氣質沉穩，不會讓人小覷。

陸羽收起剛才調笑的面容，手指敲了下玻璃茶几，發出清脆的響聲。

「為什麼突然決定要過來？我以為你不會同意的。」

顧東目光平靜，語氣溫和道：「我父親車禍，母親查出癌症，我需要一大筆錢。」

聽聞陸羽挑了下眉，仔細端詳顧東，對方並沒有自怨自艾的痛苦軟弱，就是實事求是的回答他的問題。這位年輕人身板略微消瘦些，但此時，在陸羽眼裏已經是個真正能擔當的男人了。

「其實我們已經找到人了，就在兩天前。」

顧東平靜的目光動搖了，這會才露出心裏的不安與緊張，他望着陸羽，唇微微合動，最終沒說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