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再不見
可那一日,素書到底沒有殺我。
她笑得痛快,眸底盡數卻是凄惘。
被血水沾濕了手指緊緊抵在我胸膛上心臟的位置:「孟澤玄君,你這裏,可痛么?」
孟澤玄君,你這裏,可痛么?
素書大人,我真想掏出這顆心給你看一看,它現在彷彿被利箭刺穿,血水淋漓止也止不住的模樣。
痛這個字,有時候太清淺、太輕飄,有時候不能將一個人的感受說得清楚又明白。
我想抱一抱她,可她依舊躲了過去。她現在或許,連叫我碰一下,都覺得噁心了。
「孟魚便是你我的孩兒……如你所說,他實際的年齡該是一萬多歲,他應當同孟荷這般大了。」我望着她,使訣術將她被無慾海浸濕的衣衫弄乾,「怪我。是我將孩兒傷著了,所以他一萬多年後才勉勉強強化成個娃娃模樣。可他……他果真是你我的骨肉,你親生的孩兒。我為何給他取名叫孟魚,是因為他隨你,是銀魚的模樣。當初晉綰沒有聽從你的話,把他埋在銀河畔,而是給了我,你若是不信,可問她一問。」
她身形一晃。踉蹌幾步,扶著一把圈椅才勉強撐住沒有跌倒。
我想扶她一把,卻又被她用扇子格開。
她不願意叫我再碰她一下了。
說來也巧,采星閣的門便是在這時候打開,門外站着的,是端著一盆清水的晉綰。
看到素書的那一剎那,銅盆應聲而落,清水連同水中用以擦洗的綢布也盡數灑出來。
難怪這采星閣纖塵不染一如萬年前,原來守在這裏的女官,從未離開。
她望着素書,眸中淚光大盛,顧不上擦一擦眼淚,匆忙上前握住素書的手,一遍一遍確認:「素書神尊……是你罷?是你罷?你回來了對不對,你還活着對不對?」
素書點頭,笑得安靜:「是我。你還在啊,真好……」
「你看,這樣開心的事情我落什麼淚,」慌忙抬袖拭了拭眼角,「怪我這一萬多年未曾出這銀河,不曾知道外面什麼景象……竟然連素書大人回來了都不知道……尊上你是如何避開那大火星的,你當初撞入大火星……孟澤玄君窮極無慾海,只找到您一片燒毀的衣角」
素書頓了頓,倦道:「是手中離骨摺扇,它通我心意,擋在我面前護了我一護。」
晉綰點頭,忽想起什麼來,抬頭問我,「玄君大人,孩子可好?你仙法高強,應當救活了孩子對不對?」
我道:「是,他活着。」
這句話,引得素書的手又捂上臉,淚澤混著血水往外滲,她終於信了。
晉綰不知所以,茫然地看看她又看看我。
過了很久。
我聽素書道:「把我的孩兒還給我。你走罷,再不要出現在本神尊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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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被剮魚鱗后的素書,依然未對聶宿忘情。
聽聞,她在之後的一萬年時間裏,心中對聶宿的情意紛紛雜雜剪也不斷的時候,會跳進九天無慾海,讓海水消磨一下這情感。
從銀河之畔,無慾海盡頭逆着海水往上游的時候,本君有一瞬間覺得,這海水果真是個好東西,溶解了情意,也吸食了心緒,這萬千的悔恨和無盡的悲惘,如若能被這海水統統帶走,也是好的。
可我又覺得它不好。我怕我最後連這些情感都不再有,怕自己甚至連素書也忘記。這悔恨和悲痛,雖然如刀刃懸在心頭,一點一點割着我的血脈叫我疼得清晰,可也是這清晰的疼,叫我深刻地記着——
我喜歡一個姑娘,她素衣玉冠,俊雅倜儻,她叫素書。
翻湧的海水之中,忽然映出縹緲的景象,那裏海水也是翻滾,白色的水珠幽幽往上升,其中一條銀魚被海水攪著,模樣十分虛弱。這銀魚與我相隔不遠,可待我游過去,它又到了距我依舊不遠的其他地方。
我始明白,這是幻象。
這銀魚,沒有魚鱗,沒有魚鰭,魚尾拚命擺動,想游出這無慾海,魚身翻滾之中,腹部那一道赤紅傷口,便赫然映入我眼帘。
這……這是素書。
這應當是,被我割了魚鰭之後,被那個梨花妖女從玄魄宮帶出來后扔進這無慾海的素書。
它費力想游出無慾海,可掌握不了方向又使不上力氣,尾巴拼了命地擺動想逃離,卻不能出去。
書上有一個詞,叫「如魚得水」,用魚得到水來形容自己得到最適合的環境。可如今,看到素書曾經被我害成這般模樣,我忽覺得這個詞對我來說,是莫大的一個嘲諷。
回到玄魄宮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老君在宮門口等著,見到我便問事情怎麼樣,素書可有原諒我。
我望着這透亮的晨光,忽覺得腦子裏有些星光在轉,連帶着頭都有些暈眩,扶住玄魄宮大門緩了緩,最後卻是如何也沒有說出來素書最後同我講的那一句話——
把我的孩兒還給我。你走罷,再不要出現在本神尊面前了。
老君也猜到了七八分,嘆道:「果然還是敵不過這相悅便傷的宿命。你先珍重著自己,我去看一看素書……」忽又一頓,愧疚道,「說起來,她可能要對我記仇不想見我了。昨夜你在那玉玦化成的鏡面之中的時候,她看到這一幅一幅場景,又聽到梨容話,便知道了是我給你出的注意,叫四海八荒都瞞住她。」
最終還是拎着拂塵遠去,只留下一句話給我:「老夫這心中自責深重,對你,對素書,也對梨容。望你念在你我是十幾萬年的故友、又是一萬多年的忘年之交的份上,莫要怪我才好。」
他我是他十幾萬年的故友,又是一萬多年的忘年之交。
老君如今比誰都看得清看得透,我同聶宿的淵源。
我怎麼好怪旁人。
我也怪不得旁人。
他不論作為故友還是作為忘年之交,都已經給了我和素書足夠多的幫助。
這神界之中,因着一些真摯的情意存在,顯得並不那麼荒蕪。
只是素書她是我眼中的這仙界裏所有的色彩,她不再見我,我覺得這雲霞、這流光、這紅花綠柳、這青山綠水浩瀚河山都失了顏色。
玄魄宮。
小魚兒終於清醒過來,抱着我的胳膊,皺着小眉頭,嫩嫩開口問我:「父君,你身上有一道口子,啊,流血了,父君疼不疼?」
我揉着他頭頂細軟的發,想笑卻有些笑不出來,輕聲安慰了他一句:「不打緊。父君……很強的。」
他把頭埋進我肩窩處,伸出胳膊環住我的脖頸,聲音有些苦悶和疑惑:「父君,我好像睡了一覺,我醒過來就發現你和娘親都不在了。小魚兒嚇了好大一跳,孟荷哥哥說你們還會回來的,我才放了心。可是阿娘呢,她為什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阿娘去哪裏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又要回凡間去了……她才陪了我幾個月,小魚兒不想她走。」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阿娘在一個漂亮的地方等你。她要接你過去跟她同住,那裏星辰璀璨,觸手可及。她不會不要你……她疼你到骨子裏,她疼你都勝過疼她自己,她怎麼會不要你。」
小傢伙登時從我身上上掉下來,抱住我的腿,兩眼放光:「父君你說真的么?阿娘要接我們過去同住么?」
他有些誤會我的意思。
他以為是我跟他還有孟荷,一起去跟素書同住。
我有些不忍心告訴他,也不想再說自己的兒子傻。他這種天真爛漫的性子本就十分難得,有些事情上傻一些便不會叫自己難過。
孟荷多少應當看出來一些不對勁,輕聲問我:「阿叔……我,我要陪小魚兒去么?」
小魚兒抓住他的手指頭,脆生生開口道:「小荷哥哥當然要去啊,我們一家人一起去啊!」又拽了拽我的手,「父君,我們這是不是去度假?你以前說過,如果我聽話就帶我去度假,對不對?」
我說對。
「度假就不用去太學宮上學對不對?度假的地方有海可以每天游泳對不對?」
我勾起手指輕輕敲了敲他的腦袋:「你阿娘在九天的銀河,離十三天太學宮近得很,你日後便能按時上學,不會遲到了。」
他小臉一懵,眼珠睜得溜圓。
學霸孟荷一手握拳,一手成掌,兩下一砸,暫時忽略了本君的悲苦表情,由衷讚歎道:「這真是太好了!」
小魚兒有些退縮,揪住我的衣角,嚶嚶道:「咱們不去度假了行不行,叫阿娘回來行不行,我們從玄魄宮出發去上學,路上多走一會兒也沒關係的……」
你阿娘不會回來了。
我傷你阿娘太深,連彌補都彌補不了。
你阿娘,恨不得我去死。
她說永生永世都不願意再見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