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反誅心

152、反誅心

她一瞬失神,靠在水藍色的鏡面上,假面上的梨花花瓣收緊又綻開,反反覆複數次之後,我聽她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在騙我……」

「怎麼不是?」看着她一點一點崩潰,本君始明白,對付梨容這種神仙,其實用不着刀劍,把她最不想承認的事說給她聽,比刀劍好用千百倍。我笑道,「你若是真的把魂魄給了素書,那你的魂魄勢必會缺失,一萬多年前,在軒轅之國大殿上,你也聽南宭說過罷,如若魂魄不完整,那神仙便沒辦法復活。可是你,你偏偏復活了,這說明你的魂魄完完整整,不少一絲一毫。你拿來要挾素書的這件事,從頭到尾不過就是子虛烏有。這般說來,當初攥緊這件事不放的你,當真是可憐。」

她聞言,假面一晃,其上一朵梨花,花瓣生生落下來一片。她這張面具,瞧著便更駭人幾分。

可到底是信了她同聶宿之間的緣分十幾萬年,如今被本君揭開真相,她一時無法接受也無法相信,假面之下滲出哭聲:「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同聶宿之間,是有劫數的,『兩情相悅,便有一傷』,當年便是這樣啊,我同聶宿兩廂歡喜,我便仙逝了,我們之間是有糾纏的,我的魂魄同聶宿的魂魄……」

「別再自欺欺人了,如若你真的有與之糾纏的魂魄,那你們會交替受傷的,」就如一萬年前,我同素書一樣,我前腳被西山夢貘所傷,她後腳就被混賬仙官欺負;我在凌波仙洲仙法比試的枱子上被武廣大仙砍中肩膀,她後來落入毒蟒之中肩膀被毒蟒獠牙刺穿……我望着她道,「哪裏有你死了,聶宿卻活得好好的道理。你當認清才好,你那時仙逝,不過是因為你的梨花樹原身,枯了罷了,跟這兩魂之間的糾纏,沒有什麼關係。」

假面上的花瓣,又忽忽落下幾片,她似是絕望到極處,癱伏在地面上,嚎啕道:「聶宿喜歡過我,他喜歡過我啊,他把那條銀魚的臉雕刻成我的模樣,就是因為他喜歡我啊!」

腦海之中,聶宿的記憶大興而起,我指尖被帶得動了一動,下一秒,便已經能控制住了這記憶,揚手一揮,記憶承掌中仙風落入這鏡面上,鏡面顯現的,便是我想要的那一個場景——十五萬年前,聶宿在銀河畔,同素書辭別的場景。

「你看不見這鏡面上的景象,聽一聽也是好的。」本君同梨容道,低頭看到她手背上的花瓣也快要頹落,我便曉得她快要死了,不過時間還來得及,足夠她聽完了,「本君心腸好,在一些恰當的地方,還可以給你解釋解釋。」

她猛地抬頭,假面上的花瓣,又落了三兩片。

我回頭看了看素書,我看到她攥緊了手中的扇子,眸中赤紅怒火漸漸化成寒霜冰涼。

我輕輕喚了一聲「素書大人」。

可我沒有等到她的回答。

……

此時鏡面上海水成幕,落在銀河之畔。

素書穿過無慾海落到銀河畔的聶宿面前,看着他完好的模樣,上前揪住聶宿的衣襟便破口大罵道:「他爺爺的!你不是魂飛魄散了么?你不是死了么?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誰?!」

玉玦記錄下這記憶,也記錄下此時的聶宿,水色綢衫背後,已有星星點點的鮮血滲出。

聶宿抱住她,俯身的時候,臉頰也埋在她肩上。

本君曾想過,為何自己俯身抱住素書的時候,會情不自禁把臉頰埋進她肩上,唇角貼近她脖頸就想輕咬一口或者親一親。今夜,我再看這場景,我能感到當年的聶宿,也有同我一樣的衝動,也有想在這雪白的脖頸上落下一些印記的想法。

可聶宿性情與我不同,他向來忍得住。

只是開口的時候,卻不再是一直正兒八經的模樣,語氣柔和帶了幾分調笑:「你不是捨不得我死么?所以我先不死了。」

本君居看了看腳下的梨容,果不其然,她聽到這句話,手指狠狠嵌入掌心,指上露出慘白的骨節。

鏡面中的素書,聽到這句話,抬腳便去踹聶宿,可踹著踹著,她眸中的淚盡數飛出來:「誰捨不得你死?你剮我鱗片,我恨了你一萬年,我恨不能把你抽筋剝骨、挫骨揚灰。」

聶宿輕笑了一聲,將懷中人兒凌亂的鬢髮別至耳後,抬手扶了扶素書頭上的玉冠,淡淡問道:「你恨我剮了你的鱗片,還是恨我把你雕琢成現在的模樣?」

「都恨。如今又加了一樁。」

聶宿笑着,語氣歡愉,怕是被梨容聽得清清楚楚:「無慾海里,我企圖將你對我的情溶解掉這一樁?但我現在卻不後悔了,如若不是這樣,我還不清楚你對為師的情意到了連無慾海水都沒能溶掉的地步。」

素書抬手揍了他一拳,聶宿沒有躲,順勢握住她的手將她拉進懷裏。待懷中人兒安靜下來,他繼續道:「我本該讓無慾海水溶解掉你對我的情的。可看到海水裏你淚雨滂沱的模樣,我突然有了私心。我怕你不喜歡我后再看上旁人,所以我收手了。我記了你幾萬年了。」

……

鏡中這句話落,梨容的手掌已是血肉模糊。

還不夠。

我反手一揚,又往鏡面里送了一處記憶。

那是滾滾臨海之上,聶宿同老君對坐飲茶的時候。

「我要你幫我,護住素書,叫她好生活着。」聶宿道。

老君手中的茶盞一頓,灑下些茶水,頭頂雪雲靜止,他聲音恍惚「我這幾日生了些病,沒有去凌霄金殿,星辰這一劫,天帝大人莫不是又要……又要為難素書罷。」

「是。」

「天帝要單獨設宴請素書?你家這小徒兒是不是傻?!為何要接下這請帖?」

「打小就沒有魂,小時候傻得更甚。花了萬年才開竅,好不容易養得不是太傻了。可這一萬年離開神尊府後,一朝回到無魂前,傻得更甚了。」

「你怎麼不攔着她?她傻你又不傻……我忘了,這一樁劫難,關乎四海八荒的生靈。你……到底不能攔得住。如此看來,你家這小徒兒,雖然在凡間過得風流,但從未忘了自己作為神尊所擔的責任。」

「所以我要代她去。」

聶宿說,所以我要代她去。

-……

我望住跪伏在地上的梨容,訣術探過她的假面,看見那沒了眼珠的兩個血窟窿里,淌出滾滾血水。血水順着臉頰往下淌,落在她衣裳之上。

我早已收了劍,對她道:「你現在可聽清了,你現在可覺得他把素書的臉雕刻成你的模樣是為了紀念你?本君早已有了聶宿的記憶,讓我來告訴你罷,聶宿臨死前最悔恨的一樁事,便是把你的模樣雕刻在素書臉上。他從頭到尾,不過是將你錯認成了他喜歡的那個人罷了。你從長成梨花樹那一刻,便就是一個多餘的存在,平白驚擾了他們本來的緣分。」

素書聽到我有了聶宿的記憶,面上依舊冰冷,不曾說過一句話;身旁的老君,顫顫巍巍想開口,最後捏著拂塵望着我,搖搖頭卻未曾說什麼。

梨容終究沒能受住這話語上的折磨,也終究沒能受住本君刺她手背命門的那一劍。悲凄的嘶叫聲刺入耳中,叫我覺得她下一秒就要瘋掉。

夜風掠過她的假面,其上做眼的兩朵梨花,被這風一次掠了個乾淨。

她忽得止住哭聲,復又狂笑不止,「你贏了,孟澤玄君……哦不,是聶宿神尊,你當我一個小小梨花神仙好惹的對不對,你當我一個小小梨花神仙想收便收、想棄便棄對不對?果然你們是高高在上的尊神啊,拿我們這些小神仙的真情實意來戲耍,都無半分慚愧和悲憫。」

本君喝道:「到底是誰不曾有半分慚愧和悲憫?你騙我割下素書魚鰭的時候,你心中有何魔障,你自己可還記得半分?我孩兒性命幾乎不保,我娘子最後灰飛煙滅,到底是你這個小神仙,怨念深重,不擇手段!」

她扶著鏡面,慢慢爬起來,口中揚起刺耳一聲笑,「說到魚鰭,我倒想起來一件事,你口中的娘子,她的一對腹鰭還在我手上。」

我大驚抬頭,心猛得一抽。

她抬起手,手掌血水濕濘,緩緩伸入懷中,「嘖嘖,容我找一找,在哪裏來着……哦找到了,」假面忽然對着我,「你在看我對不對,你想要從我這裏把這一對腹鰭拿回去對不對?你放心,你放心,我不會給你的……如今我也要死了,那就讓——讓這對從你娘子身上割下來的一對腹鰭,沒錯就是這對差點讓你孩兒活不成的腹鰭——」頓了一頓,聲音重歸冷靜,一如她萬年前的那般模樣,只是如今多了幾分同歸於盡的樣子。

她便是這般攥出一對銀白的魚鰭,同我道:「就讓這魚鰭,做本姑娘的葬品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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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孟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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