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自傷心水自流(5)

第19章 人自傷心水自流(5)

「顧咪咪和顧月珍老早一道死掉了!」寒意逼退了我,一扇薄薄的木門板隔開了我們,我不能不驚訝歲月刻刀的殘忍。我的母親在她最得意弟子的心裏曾經是一尊神,一尊潔白無瑕的神,一尊散發着天國芬芳的神,就如同她曾經供奉過的觀音大士。顧咪咪從得意弟子到鋃鐺入獄,中間發生了多少故事,是不是與母親也有關聯?驚訝逗撥我疑惑,我再次登門,單刀直入,提出質疑:「我母親身亡與顧咪咪有沒有關係?」也許問題太突兀,太刺激,她微微發怔,久久無語。突然她眼中一道寒光,鋒利地反詰:「儂曉不曉得,儂寫了一封信,害了老師?」什麼信?一種不詳的預感鉗住了我的唇舌,吐不出一個字,只會像撥浪鼓似的搖頭。史織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挖走了我的心:「儂讀儂的書,寫啥個信!

寄給上海監委。儂曉得不,老師是我偶像,我一向崇拜她。拜師的時候,鄰居就講沖着她人好,戲好,以後,就能學好。在老師身邊,一直覺着她人正戲正有威信,我當然要保老師。有人勸我這樣做要頭破血流,我回答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啥人曉得剛剛批判工作組,劇團立刻貼滿了揭發顧月珍和孫紹策有不正當男女關係的大字報。我不相信,偷偷摸摸去問老師,老師老老實實講:事情是真的,有過三次,第三次我催孫紹策快點離婚,好去辦結婚手續。他講:老婆有神經病,離婚辦不成。我就請他以後不要再來。我問老師:這種事人家哪能會曉得?老師講,『文革』以前,區里找我談話。解波寫了一封信給市裏,市裏轉到區里。領導以為我唆使解波寫的。其實我一點也不曉得。我想黨員要對黨忠誠老實,就向組織交待了這件事,要求接受黨內處分。希望不要向黨外宣佈,否則就自殺。」史織的鳳眼裏閃爍出星星點點的光,她痛心疾首地回憶:「顧月珍的金字招牌果然被人家敲掉了敲碎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別人專門揪斗這個問題,我哪能好保?哪能好阻攔?……」沉悶的滾雷碾過大地,籠罩在記憶中的迷霧在閃電中廓清。1961年炎夏孫紹策借我《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不是心懷叵測?這一年,小阿婆去世,女兒負笈京華,兒子幼小貪玩,正是給他提供大好時機。我那可憐的母親,涉足演藝萬花筒,苦苦地守身如玉,當初父親的一念之差,險送了她年輕的性命,新中國成立后,她把**視為再生父母,擇偶的第一條標準對方必須是**員。何慢伯伯曾經走進了母親的心裏,是不懂事的女兒毀了她的個人幸福;女兒長大后又振翅飛去,撇下她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我只知道母親一度對她的入黨介紹人孫紹策言聽計從,後來又深惡痛絕。很久很久,我朦朧地覺得,母親前後態度的迥異,並不僅僅是藝術觀點相左,而是心靈受到了傷害。做人難,難做人。葆一份清純不易,學一份狡詐不屑,練一份老辣不能。即使是飽經滄桑的史織不也在情動之下,顯示了爽脆直率的真性情。面對史織的怨惱我無地自容。可是在那個單純得像真空保險櫃一樣的年代裏,一個二十齣頭本該成年、成熟的女孩,她的社會智商還不及21世紀十來歲的花季少女。但在那個年代,哪怕是打死我我也不會想到,由於我發自內心的一封向組織求救的單純的信,導致了母親發自真誠的單純把本可以不說的說了!

黨啊,母親!

我們自小就是接受這樣的教育。說了,本沒有罪過;過失,也不會致命。舊社會有一句話:「演藝圈是一鍋爛污三鮮湯。」母親自從藝的那一天起就想以自己的行動去回擊它,認認真真唱戲,清清白白做人,一輩子堅守純潔和真情,誰知守住了從前守不住當下,生活就這樣無情地報復了她的單純,褻瀆了她的清白,戲弄了她的一腔真誠。沒有了父親的愛,又錯過了何慢伯伯的愛,母親一度心如死灰,但母親畢竟還年輕,心底里自然存有一份對於美好生活的嚮往,也暗存一份對於真正愛情的企盼。這時候,才華橫溢的孫紹策撞進了她的生活。他旗幟鮮明地支持她演現代戲,細緻入微地關心她的健康和單身女人的困難。長期缺乏男性關愛的母親被深深地打動了,自以為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另一半。母親付出了真情,也付出了貞潔,本以為孫會與他並不相愛的妻子離婚,與自己堂堂正正地步入婚姻的殿堂。然而,他總是推諉,總是搪塞,她忽然覺得他是那樣的陌生,她不了解他,也看不懂、看不清他。孫紹策總是高高凌駕於她之上,有一種國王與臣民的落差,一種精神上的不平等。終於有一天意識到被欺騙的時候,母親的內心波瀾可想而知。孫紹策無情地踐踏了她的真情,褻瀆了她的做人準則。在令人窒息的漫漫長夜裏,她從不肯低下高貴的頭顱,從不肯承認莫須有的反革命罪行,堅強地帶着傷痛,帶着恥辱,日日翹望,苦苦等待,企盼最終會給她一份公正,然而波竄浪跌,風撕雲裂,看不到點點光明,日趨衰弱的她就像一抹將要消失的晚霞,一束將要枯萎的殘紅,為了保持自己一份最後的尊嚴,縱身一躍大約是最好的歸宿了。「史無前例」啊,拿捏了母親的七寸!

卡耐基說過「要研究人性的弱點」,只要是人,誰都有弱點。這種弱點就像蛇之七寸,我那可憐的母親把女子的貞潔和尊嚴看得太重太重……多少年我無法面對母親的離去,哪怕是暌隔三十四年的今天我仍不能釋懷。我不想寬宥自己,也不想寬宥孫紹策,我要找他,我想在朗朗乾坤下剝掉他的麒麟皮。當年我追尋事實的足跡,想去了解孫紹策。史織淡淡地說:「孫紹策死了好幾年啦!

生肺癌。」「惡有惡報,走得早!

」我衝口泄出憤怒。「啥人講?他的追悼會我是沒資格參加的,去的人多得不得了,許許多多人落眼淚。」史織冷冷地反駁。我愣愣地望着她,像望着一個陌生人。她笑笑,笑得那樣怪異,也許這就是生活殘酷的另一面。孫紹策何許人?孫紹策,浙江安吉人。比我母親小六歲。他早年投身革命,新四軍時期已是宣傳幹部,抗美援朝不幸成為二等殘廢的榮譽軍人,子彈殘留體內,依靠鋼絲馬甲支撐身軀。轉業地方后不計名利,有口皆碑。顧咪咪主演的《紅蓮告狀》參加了1959年上海市戲曲會演,獲得好評。這是孫紹策推薦的題材,並親自參與了創作,但執意不讓添上自己的名字。他關心麾下的人和事,生活簡樸,情系桑梓,不鋪張,不擺譜,樂於助人,甚至會捲起褲腿幫普通幹部搬運辦公用品,也會未放下褲管就踏入錦江飯店參加會議,差一點被認為是誤闖會場的老農。三年自然災害,他把全部的轉業費寄給故鄉,使家鄉父老無一人餓餒身亡;1958年領導努力滬劇團整風,自己差一點被劃為右派,最後還是戴上了一頂右傾言論的帽子……一樁樁,一件件,越了解他,我越覺得彷彿人們在給一個英雄立傳。即使是「文化大革命」中帶頭貼孫紹策大字報的顧咪咪,內心依然保存着一份對他的崇拜,聽說他肺癌住院,想吃生煎饅頭、油豆腐粉絲,居然破了不與往昔熟人來往的戒律,趁著工休拎了食物去探視。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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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我的爸爸媽媽和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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