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暨宣照着溫慕儀之前的吩咐道:「立刻派人在離止殿八方燃放焰火,要最大最顯眼的那種。」

他這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楊宏德卻似聽得很明白,一句話也沒多問,立刻吩咐人去庫房取焰火,不過片刻便聽到陣陣焰火燃放的轟鳴,至少二十枚煙花先後衝上夜空,一瞬間將離止殿照得恍如白晝。

溫慕儀看着夜空,忽然想起昨夜的那個夢,夢境最後便是比此刻還要絢爛的滿天繁華,那時候的她怎麽會知道,繁華落盡終成空,一晌貪歡之後,等待她的會是那樣醜陋的真相。

行宮的黑夜被徹底打破,各大寢殿的宮燈一盞接着一盞亮起來,無論妃嬪還是仆婢,全都從殿內走了出來,驚訝地看着夜空,不明白怎麽會突然放起焰火。

金雕玉砌的留瑜殿,萬黛倚著宮門,注視着滿天繁華,水剪秋瞳里波光蕩漾,唇邊銜一絲莫測的笑意。

溫慕儀聽得各殿喧嘩,微微鬆了口氣,一切都很順利,這麽明顯的暗示,「他」應該能明白了。

這時,原本嚴陣以待的箭陣忽然分開一條道路,羽林軍齊齊跪下,動作整齊劃一,膝甲跪地發出沉悶的響聲,而此刻本該昏睡在寢殿內的男子竟長身玉立,面帶微笑,緩步朝她走來。就在稍早,她還覺得他是容止風流的翩翩公子,可轉眼間便是群臣跪拜、莫敢仰視,他悠然立於其間,自是睥睨人間的至尊帝王。

她定定地注視着那個身影,眼睛微微發熱。

頭頂是不斷綻放的璀璨光華,周圍卻充斥冰涼的箭鏃和刀刃,腳下還匍匐著一個暈厥的宮女,就在這樣矛盾混亂的情況下,男子依舊風華超然、步履從容,俊逸的面孔不帶一絲怒氣,眼睛裏清潤潤的全是一種篤定的、見到獵物掉到陷阱里的溫和笑意。

她只能無力閉上眼睛。

楊宏德走到姬騫身邊,低聲回了句話。姬騫頷首不語,微一抬手,所有弓箭手齊齊後退,在十步之外重新列陣,飛橋邊只剩下對峙著的四人。

溫慕儀沒有睜眼,只是語帶澀意地問道:「我哪裏露了行跡?」

姬騫溫柔笑着,語音低沉似帶着讚賞和縱容,「沒有,你都做得很好。」微頓了又道:「你唯一的失誤,便是高估了你們溫氏,以及低估了朕。你真以為自己今日支開宮人與你身後的人在寢殿密談之前,他當真順利引開了朕的影衛嗎?」

他的語氣循循善誘,好似在調教莽撞天真的小女兒,「你能見到他,不過是因為朕想讓你見到他。」

「所以,你其實也知道我給你下藥?」她無力問道,心中卻已經知道答案。

「自然。」他笑,「不過朕也沒想到,卿卿為了那人竟可以做到這一步,片刻前那一番溫存實令騫受寵若驚、回味無窮啊。」

他在嘲笑她,他這般欺瞞利用她、將她傷害到體無完膚之後,居然還敢在這裏嘲笑她!

溫慕儀覺得自己的情緒開始失控,長久以來的隱忍克制幾乎不能維持。

姬騫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變化,眸光一暗,似是有什麽東西迅速閃過,卻又立刻湮滅無形。原本已經平復的心頭之火有了再度燃燒的跡象,他盯着試圖全力剋制情緒的女子,極其想要將她的偽裝撕毀。

「朕一直以為你在意的只有溫氏一族的滿門榮耀,如今看來卻是朕謬了,你為了保住那個人,實是煞費苦心。他深夜向你青鳥傳情,引起了朕的懷疑,你便不惜曝露家族機密,暗派天機衛去給朕的探子多方設套,企圖瞞天過海,事敗之後又在這行宮搞那麽多花招,就為了最後燃放焰火向他示警,真真是情深意重。」最後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聞言,她露出一抹不管不顧,「不然呢?若不如此,臣妾還能有什麽別的法子?他武功高強,不願現身就沒人能找到他,而他一旦現身,立刻便會被陛下的人聯手擒住,臣妾思來想去,也只有如此了。」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絲惡意,她看着他,輕聲道:「陛下您猜,臣妾為什麽會想到燃放焰火呢?」

姬騫聞言蹙眉,下意識不想聽她的回答,她卻抿唇一笑,「您不知道吧,臣妾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我就像今晚這樣被人抓住,他來救我,那天晚上,白雲山起了大火,把半個天空都照亮了,看起來和剛才是那麽相像,所以,別人也許理解不了,但他一定能明白,我就是在告訴他,這裏有危險,因為,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她的最後一句話說得極輕極軟,似帶着無限的纏綿情意,姬騫聽得額角青筋微跳,盯着那張滿是笑意的臉,忽然就想伸手掐斷她那細白的脖頸。

暗吸口氣,他道:「所以,你迷暈朕,再迫楊宏德為你燃放焰火?」

「是啊。」溫慕儀語氣輕鬆,「陛下的防衛太過嚴實,我這影衛獨自進來已屬勉強,再多反倒容易被察覺,可他一人又如何能從庫房取來幾十枚焰火燃放,臣妾迫不得已,只能冒犯陛下天威。」事實上,只來了暨宣一人是父親不願為此事搭上太多籌碼,她當然不能讓姬騫知道這個。

姬騫盯着她,「可就算只來了一個,朕的人還是察覺了。」

「這又如何,反正如今焰火已經放了,該做的都做了,『他』不會來了。」

姬騫笑,「朕既然已經知悉你的全部計策,為何還要順着你的意思,讓你得逞呢?」

溫慕儀神情一凜,臉色轉瞬發白。

看到她的表情,姬騫心頭怒火更盛,「你以為你很了解他、很了解男人嗎?當一個男人千方百計要來見他心愛的女人,卻看到她向他示警的訊息,你認為這男人會怎麽做?」

盯着她越來越白的臉色,姬騫幾乎帶着幾分快意道:「你覺得,他會就這麽丟下她離開?他會不會就算知道危險還是不管不顧地來了,然後當他過來卻看到他心愛的女人被人以劍抵喉、弓矢相對,立在萬丈懸崖邊,會是什麽想法?」

溫慕儀一步步後退、姬騫一步步前進,身後的箭陣亦步亦趨,依舊和二人保持不變的距離。等退到飛橋邊,暨宣不再隨着她的步子後退,她的後背撞上他的胸口,似乎無法支撐般倚了上去。

姬騫看到她的動作,眉頭微跳,冷惻惻擲出最後一擊,「你覺得,如果他看到你將要被萬箭穿心,會怎麽做呢?」

幾乎就在同時,他揚手一揮,數十名羽林郎彎弓搭箭,頃刻間數不清的箭矢便朝她和暨宣飛射而來,攜著呼嘯風聲,似乎要射碎她的全部幻想。瞬間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只愣愣注視着那個目光冷凝、表情淡漠的男子,似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暨宣一把將她護在身後,揚手揮劍,無數箭鏃「劈啪劈啪」落在地上,卻立刻便有新的續上。

她背對着暨宣而立,似乎不知道身後的連天箭雨和拚死搏殺,只是定定注視着前方氣勢恢宏的飛橋。

記憶中也有這麽一座橋,那是在十二歲那年,她和姬騫在煜水之畔的連雲橋遭遇伏擊,他以身為她擋下刺客的尖刀,幾乎廢掉了一條臂膀。

那時候他流了那麽多血,染得她的粉白襦裙也殷紅一片,她忍着眼淚,撕下裙子縛上他的傷口想為他止血,他卻渾不在意,明明疼得臉色都慘白了,卻還調笑道:「膚白似玉質,肌滑如凝脂,卿卿的小腿都讓我瞧見了,此生恐怕當真只能嫁我了。」

往事歷歷在目,那個在十里長橋上對她以命相護的少年,此刻正親手命人將無數箭矢朝她射來。世事何其荒謬。

身後的暨宣猛地一聲悶哼,她回頭一看才發覺他已經身中三箭,卻仍堅持不倒,持劍禦敵,只是動作已不若原來敏捷。

父親曾說過,暨宣從前是江湖上有名號的人物,身手在天機衛里亦排在前列,如果沒有她這個負累,他一個人肯定可以逃脫。

如果沒有她,那個人肯定也不會這般自蹈死路。

若沒有她便好了。

她看向姬騫,黛眉微挑,蒼白雙唇抿出一個絕美笑容,原本面無表情的姬騫見狀神色遽變,正欲開口卻見她已縱身奔上飛橋,不帶絲毫遲疑地飛身一躍,似一隻白色大鳥一般,雙臂張開、青絲飛舞,轉眼便已墜入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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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名滿京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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