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她居住的蕪園植了十八株梅樹,俱是精心培育的名品,此刻凌寒而開,疏枝綴玉、粉白碧艷,煞是動人,微風送來陣陣梅香,冷冽清幽、勾人心魂,那個白色的身影便是在這繽紛花海中凌空而現,一腳蹬上樹榦,轉眼間便翩然立在她面前,他眉目英挺、身姿頎長,清冽的眼眸中似乎浸了水一般,倒映着天上的盈月,雙手抱臂看着她這小女孩,一副救世主的姿態。

她面無表情地看看眼前笑得輕佻張狂的錦袍少年,再看看簌簌而下的繽紛落英,慢吞吞擠出一句,「採花賊。」

雖然料到她不會有什麽好話,但這頭一句就讓少年嚇到了,他大驚失色道:「什麽採花賊,你打哪兒聽來的?」

她指了指滿地花瓣,「證據就在眼前,你還不認,辣手摧花賊,可惜了我一株上好的金錢綠萼。」

少年無力地扶住額頭,「余傅母又讓你看了些什麽亂七糟八的東西?早跟你說了,書沒讀好就不要瞎用詞,你知道你剛說的是什麽意思嗎?」

少女眨眨眼睛,黑亮亮的眸子一派無辜,「難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少年頓時被這樣的眼神撩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大憐愛地捧住她的臉,「咱們不提那個了,四哥哥是特意來救你出苦海的,怎麽樣,夠意思吧?」

本以為會受到她的一陣感激,哪知眼前的小姑娘卻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你當然得來救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下人們都支開,你要是敢不來,我就告訴母親,說她的玲瓏配是被你弄丟的,那些碎片是你偽造的,我才不當你的替罪羔羊。」

少年被這赤裸裸的威脅傷害了,「阿儀,你如此對四哥哥,就不怕四哥哥會傷心嗎?」

她搖搖手指,「你臉皮那麽厚,才不會傷心。」說着便費力爬到石凳上站好,張開雙臂,「來,快抱我逃出去,要是再遲,燈會都要結束了,到那時我就真的饒不了你。」

月光下,少年看着囂張得意的小女孩,輕輕嘆口氣,彎腰抱起了她小小軟軟的身子,她溫暖的小手環住他的頸項,兩張如玉面孔挨得很近,女孩對上他的秋水眼眸看了良久,終於抿起粉嫩的雙唇,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如同帶露玫瑰一般,令他瞬間失了心神。

那是十六歲的姬騫,和九歲的溫慕儀。

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徜徉其中時並不覺得難得,只有當流年逝去、過去美好不再,才會知道曾經的一切是多麽可貴。

那時的溫慕儀不曾預料到自己與這個少年以後會是如何生死糾葛,不知道這個梅花盛開、華燈十里的夜晚將是她一生中最後一個快活的夜晚。

此後萬般,面目全非。

她抱着他的脖子,看他帶着自己躍過梅海、飛過碧湖,轉眼便從四牆高高環繞的庭院到了燈火輝煌的瓏安街上。

瓏安街是京城煜都最繁華的街道,道路盡頭直達皇宮正門,此刻街道兩旁都掛起了一盞盞或華貴或精巧的花燈,燈盞相連,輝映成趣,如九天星光全都墜落凡世一般。

溫慕儀捶打姬騫的肩膀,命令他把自己放到地上,然後興高采烈地四下張望。姬騫擔心人潮擁擠會衝散了他們倆,堅持要牽着她的手,她有求於人,不得已只能含恨被他佔了便宜。

四周不斷有人朝他們投來打量的目光,這也難怪,姬騫容貌俊逸,今日又是玉冠束髮、鶴氅加身,越發英姿卓然,而他身旁的溫慕儀大約與他的胸口平齊,身上裹一件白狐斗篷,精巧瑩潤的小臉藏在雪白貂毛滾邊的風帽里,一雙流光璀璨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整個人如世外精靈一般惹人喜愛。這樣的一對走在外面自然是十分引人注目,好在兩人都習慣了受人矚目,也不覺有異,步履從容。

只是,當這些目光中的好奇打量少了、灼熱傾慕多了之後,她終於彆扭地鬆開他的手。

他奇怪地看過去,「怎麽了,看中什麽燈了嗎?」

她皺着一張小臉,「不是,我只是受不了那些姊姊們如狼似虎的目光。」

他怔了怔,舉目四顧果然看到很多雲鬢玉顏的少女都朝自己投來愛意綿綿的眼神,對上他的視線又都低下頭,一副嬌羞萬千的模樣。

見狀,他揚眉一笑,頓時如萬千光華斂聚一身,周遭光景盡都淡去,只看到他長身玉立、風度翩然,許多原本對他沒有意思的女子也都看住了眼,不知不覺紅了雙頰。

溫慕儀見他不僅不加收斂,反而越發招蜂引蝶,不滿地嘟起嘴,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了幾圈,露出一個狡黠的笑,隨後扯了扯少年的衣角,她換上甜甜的笑,軟糯嬌媚地輕喚一聲,「夫君。」

正四下放射秋波的姬騫聞言一個踉蹌,差點就在美人注目中摔倒在地,連忙勉強鎮定心神,就看到一臉天真的小姑娘眼中有隱隱的揶揄和戲弄。

暗自咬牙,他決定這次回去一定要和余傅母好好談談,再讓她這樣教下去,自己以後不被折騰死才怪。

偏偏溫慕儀還不依不饒地撒著嬌,「夫君不是說要帶妾身去放河燈嗎,怎麽還在這裏不走呢?妾身想要放河燈啦。」

她的聲量不低,四周一些靠得近的美人已經聽到了,驚疑不定地打量著身姿頎長的姬騫和一團稚氣、打扮得跟小雪球一般的溫慕儀,剛才看他牽着她,還以為是妹妹,怎麽竟然是個童養媳。

姬騫的額頭上都滲出汗了,可自幼接受的教育卻讓他不能落荒而逃,只得保持着抽搐的微笑,在眾美人的複雜目光中尷尬離場。

到了僻靜處,他一把抱起溫慕儀,把她舉到和自己視線齊平處,「溫家姑娘,你方才亂叫些什麽?」

溫慕儀態度強硬,「我又沒有亂叫,你難道不是我未來的夫君嗎?人家不過叫得稍早了一些而已。」頓了一頓,又故作恍然大悟狀,「莫非……莫非你竟不打算娶我?你要背棄婚約,做那負心人?」

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她泫然欲泣道:「從前看戲文里的痴心女子與負心漢,還只當是別人的事情,不想這慘劇竟有一天也會發生在我身上,真真是蒼天無情、無情至斯呀。」

姬騫看着越演越起勁的小姑娘,反倒冷靜下來了,他維持着舉着她的姿勢,把她拉近一些,然後抵着她的額頭,雲淡風輕道:「我回去就告訴姑母,說你平日都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口中的姑母即臨川長公主,乃左相嫡妻、溫慕儀生母。

這個致命威脅一丟出,溫慕儀頓時如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氣惱,「你敢跟我母親告狀,我就告訴她是誰弄丟了她的玲瓏配。」

姬騫卻不為所動,「隨你,我好歹是皇子,姑母就算生氣也不會責罰於我,頂多被教訓幾句,倒是你,以後恐怕再難繼續看你鍾情的傳奇雜談了。」

她瞪着少年無賴的面孔良久,終是擠出一個諂媚的笑,「瞧四哥哥說的,阿儀承認錯了還不成嗎?方才是阿儀胡鬧,四哥哥大人有大量,還請看在阿儀年幼無知,恕了阿儀吧。」最後一句近乎咬牙切齒。

他點點頭,極為同意的樣子,愉悅地欣賞着她糾結欲死的表情好一會兒,把她放在地上,拍拍她的腦袋,「走吧,四哥哥帶你去放河燈。」

她卻扭頭,「不去,我要吃胭脂酥。」

姬騫好脾氣地不和剛剛受到傷害的女孩計較,「行,四哥哥帶你去玉滿樓吃胭脂酥。」

沒想到她竟得寸進尺,「不去玉滿樓,我要去雅茗居,那裏的胭脂酥混了茶香,別家都沒有,而且就在瓏安正街,待會兒正好看焰火。」

聞言,他略微遲疑。雅茗居是煜都士人的慣常集會之地,這樣的日子定有不少熟人聚集,慕儀年紀雖小,到底是大家小姐,若被有心人瞧見她和自己深夜在外玩樂,着實有些不妥。

正想說派人去為她買來,對上她期待的目光卻是心頭頓時一軟。罷了,這樣的日子就順着她的心意吧,即便胡鬧也沒什麽,要真出了什麽事,自己也不是處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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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名滿京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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