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尤其是春節前後,東院裏頭依然琳琅滿目,可是張士釗像是著了魔一般,東院裏放不下,就放到倉庫裏頭,便是盥手的盆兒,他也選了兩個樣式回來,一個喜鵲登梅如意銅盆,一個梅蘭竹菊祥雲銅盆,他試想着她那一天無意打開倉庫,發現裏頭竟是她喜歡的插屏,古琴。

張士釗是和程修在一起過的年,閑來無事便和程修去走街串巷,喝幾壺酒,一場生死過後,張士釗視程修為兄弟。

也是在這時候,程修才真的發覺了張士釗對蘇清蕙的情意,他不解,既是視若珍寶,又何以鬧到這般不相往來的境地?

心裏的一點火焰,程修再也沒表露出來過,年少的時候,他也以為不過是一點思慕之情罷了,待到許久以後,在管三先生介紹了一個又一個大家閨秀給他,他的腦海里卻總是蘇清蕙的面影的時候,他才遲鈍地發現,原來,有些思慕是可以成為過眼雲煙,有些,卻像是烙在心間。

饒是去了信,張士釗對蘇清蕙去倉佑城以後的事情依舊一無所知,蘇清楠並未回他的信,年後,他又去了兩封信,卻始終沒有收到蘇家的回信。

蘇清蕙是在正月過後才從倉佑城回來的,事先未打一聲招呼,她到家的時候,張士釗並不在家,而是去錦城赴總督大人的宴席,一去五天,中間接到管家的信,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近三個月的音信杳無,他甚至以為她不會回來了。

緊趕慢趕,他在第五日的夜裏回到了家。

那晚,他滿心期翼,一路上默默地在心裏盤算如果她記恨他,他該如何?如果她自此不願多看他一眼,甚至閉門不見,他又該如何,許多忐忑恐懼的念頭伴隨着那櫻口瓊鼻,那纖纖素手,在張士釗的腦海里來回翻滾。

從城門到府上的路,忽地變遠了許多,想起年少時,在京城初見柳兒時候的怦然心動。

這一次,是她的夫人。

他一度忘了,他的夫人,婦德有虧。

他剛入府,便見管家吞吞吐吐,要他去夫人房中看看,呵!他看到的是什麼!

修長的玉頸下,春嬌玉嫩,紅唇微張,一身白色軟煙羅襟下一片濕漉漉,正是蘇清蕙,桌上是蘇家特製的百花釀。

而對面的男子,正是故人,昔年借居蘇家的李煥!

管家低聲道:「是李公子送夫人回來的,已經在府上住了兩天,今日,李公子拜別,夫人特地為他餞別,大人,這酒估摸烈性太強了!」

張士釗沒有吱聲,婚前他約模知道蘇清蕙是一個有些不墨守成規的女子,偶爾時有放浪形骸之舉,除了那一次在船上鬧出的事,並未有不能對人言之事,而這一次,一個已婚婦人,在夫家,竟敢明目張膽的和男子共處一室!

在他所不知道的,她會倉佑城的那些日子呢,怪道三個月,一封音信也無,岳父對李煥有知遇之恩,他定當會去奔喪!

他的夫人,原來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過這個男人!

張士釗覺得自己真是個笑話,觸眼所及,都是他熱頭熱鬧地挑選回來的花瓶,屏風,連牆上掛着的山居圖,還是他從程修府上的倉庫里翻出來的。

張士釗未出一言,冷冷地看着這二人,大步走開,跨上長隨還未來得及牽到馬廄里的坐騎,直奔程修府上去!

老管家看着他去的方向,料到該是去找程校尉喝酒了,吩咐下人將李公子帶回了客舍。

「老爺,老爺,你醒醒,醒醒!」一雙有些微皺的手在張士釗身上推搡。

張士釗混混沌沌地睜開眼,便見着柳兒伏在她的床前,眼下也是一片青黑,對着他柔柔地笑道:「老爺,你是不是夢魘了?我見你喉嚨里一直在囫圇地喊着什麼,怕老爺被夢魘住了!」

張士釗微微一嘆,問道:「柳兒,我病了多少時候了?」

柳姨娘面上不由帶出幾分凄色,轉又輕輕笑道:「有大半年了,老爺,妾身還等着你好了,帶我出去遊船呢,妾身在這院裏,可要悶壞了呢!」

「夫人呢?」張士釗啞聲問道。他好像夢見了二十多年前,他大婚的時候,他掀開紅蓋頭,蘇清蕙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那雙眸子,是他見過最亮的眸子,他的夫人是個美人。

柳姨娘垂着眼,這麼些年了,原來,老爺心上一直記掛着後院裏的那個女子嗎?輕輕地將棉被往張士釗的頸下壓了壓,低低地道:「夫人還在後院裏頭呢,聽說新作了幾張畫!老爺要是想見,妾身幫你去請夫人!」

兩滴溫熱的淚滴在張士釗露在錦被外的手背上,沿着皺巴巴的皮膚,慢慢地滾落,張士釗怔怔地看着柳姨娘面上細細的紋路,當年艷冠京城的柳兒也老了,蘇清蕙呢?

這是他納的第三個妾侍,也是他少年時在京城求學時遇到的第一個撩動他心弦的女子,她是杏花閣的花魁。

那年他考取了舉人回鄉探親,她竟一路從京城追隨至倉佑城,第二年他又考取了貢士,隨後應母之命,回倉佑城娶親,她一路送到倉佑城外,無語凝噎。

他娶的是倉佑城知府家的小姐,素有倉佑城第一才女之稱,是書香門第的小姐,也是一個私德有虧的女子,待字閨中時,便愛慕上了借居在蘇府的江陵李煥,一度打算與李煥私奔,在倉佑城裏鬧得風風雨雨,他張家還是將她取回來了。

因她是四品知府家的小姐,唯一的嫡小姐,備受嬌寵的女兒。

他為了攀附權貴,不惜以色相謀,不惜玷污張家祖祖輩輩的名聲!

新婚當夜,撩開紅蓋頭的時候,燭光下妍麗明媚的俏佳人,睜著一雙清靈靈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肌骨瑩潤,粉若初霞。明明是這般端方的女子,他卻覺得莫名的輕賤。

他自顧轉身睡了塌下,她在紅艷艷的拔步大床上窩了一晚,自此開始了他們長達二十多年年的夫妻生活。

婚後第一年,蘇清蕙便跟着他前往各地宦遊,他每每酬宴帶着她一起,看她三步成句,七步作詩,佳詞妙句信手拈來,在一幫脂粉堆里,如日光般耀眼。

頭幾年,蘇清蕙喜歡光華萬丈、榮耀加身的感覺,他喜歡看她在人群里鋒芒畢露、璀璨奪目,他甚至不介意做一兩回伉儷情深的模樣。

像是麻痹眾人,也像是麻痹自己。

他記得,似乎是第三年,她由淡漠變得體貼,每日吩咐廚下備下他愛吃的糕點送到他的書房,他曾試圖從她的貼身丫鬟茉兒那裏問及她的過往。

那時候茉兒還不是他的妾侍。

從十四歲落水到十六歲出嫁,她站在窗前的苦患樹下,雙手捏著帕子的忐忑,彷彿就在他的眼前,她也曾綉過鴛鴦戲水,鴛鴦頭上的線輕輕淺淺地用了四五樣,活靈活現,他在她的箱底見過。

他不曾想他素來只愛詩詞歌賦,雙手不染塵埃的夫人,竟也有這等小兒女情腸的時候,在新婚的第三年,他猛然間驚覺這不過也是一個不滿雙十的小女孩,什麼樣的錯誤,值當堆在那柔弱的肩上一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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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妻到白頭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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