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四輯(15)

淚水，並非為了這個愛她的男人，而是為了自己，她真有這麼一種恐懼，再也沒有人會這樣這樣地深愛她。愛，在這個物慾橫流爾虞我詐的世界裏，是一件奢侈的事。她相信，真正的愛是無緣無故的，無緣無故。這種不需要付出，就有收穫的奢侈，上帝不會給很多次。疫情控制得比預料中好，在一個月後，這場席捲各大城市的危機漸漸退潮了，萬物復甦，春天，終於在尾端的時候掙扎出一絲生氣。暮呈與易州在一個黃昏去看電影，海報上是阿爾帕西諾蒼老的臉，電影院裏空蕩蕩的，大紅軟椅上坐着幾對竊竊私語的情侶，燈光瞬間熄滅，大屏幕同時亮了起來。電影的聲色在面前展開，切換，暮呈時而去握易州的手。由於暮呈視力不好，他們坐在最前排，所以，更有一種全世界只有我與他的錯覺。暮呈閉了會眼，讓自己的錯覺更清晰，更長久。似乎之所以嚷着要來看電影，便是來享受這麼一種錯覺。很空曠的一個場地，冷氣很足，他的手是暖的，屏幕很激烈，除此以外，都是安靜的灰。坐位階梯式漸升高，這種坡度，令暮呈想起A大的階梯教室，想起她最好的四年青春，A大是她人生中最濃重的一筆，在那裏，她快樂過，悲傷過，煎熬過，亦走過了凄涼，終於漸漸堅強，明白了愛，也失去了愛。我們都願意回望大學生活，它記載了青澀，也記載了美好，自由，理想，得到的滿足，始終大於悲哀，只是當時已惘然。易州畢業於上海的一所名校，有時，他與她談起自己的大學生活，說得那樣生動，聽着聽着，她就覺得兩人終是已錯過了很久。不知為何會這樣悲觀，但她只覺得僥倖，如果那天不曾一面之緣，她現在又是怎樣的心境呢。也許生活得並不壞，但她一定不會一顆心如此沉甸，她將平淡如水，也許亦能遇到某個男人，談場戀愛，但那樣的戀愛和現在相比，是多麼的寡淡無味。她后怕了起來，在黑暗中驚慌地想，如果遇不到，如果遇不到。想着想着，她緊緊抓住了易州的手。可是即使遇到，又如何呢。電影結束后，他們在門口有了一點小小的分岐，易州要去泡吧，而暮呈想回去，她站在車門外笑着說，你去泡吧，我自己打車回去。其實她是半開玩笑，實則仍猶豫，但易州認可了她的決定，乾淨利落地發動引擎，一騎絕塵了。暮呈看着遠去的車輛，怔忡了一會，突然意識到C城是一個陌生的城市，而她愛的這個男人，把她獨自丟在夜晚十點的街。她躊躇了一會，伸手攔了輛出租，讓司機開往肯德基。夜漸漸深了，肯德基里還有三三兩兩的人，暮呈買了一些食物，坐在沿窗的位子上，猶豫了一會，把腳放在對面椅子上，整個人舒坦地靠着，然後拿出手機，給易州發短訊。短訊在某種程度上比電話好，不僅因為價格便宜，而且有從容的餘地，不像直接通話，總是要有一方說話，不然，就會冷場，但很多時候，說話本身是沒有意義的。與易州相隔千山萬水時，她希望時時刻刻見到他，可真的近在咫尺了，不管不顧地來了，卻覺得他們之間始終是需要一些距離的，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也許，便是所謂的因愛故生怖。生怕太近了，把感覺統統磨滅，失掉探究的興趣。她的憂慮只是對易州的臆測，她覺得自己可以天長地久地溫柔對他，如果此情此境永遠不變，那麼，她就稍息，向右看齊，一直地看下去，看到容顏老去，褶皺叢生。那麼地愛，無緣無故。很小的時候，暮呈經常在電視上看到肯德基的廣告，那句廣告詞是，肯德基，家鄉雞。偶而的，父母帶她坐車去城裏，看到肯德基的招牌，她都會激動而感傷。眼巴巴地抬頭看父母，他們竟不能領會她眼中的渴望，拉着她繼續往前。她憂愁地回望，望望望，後來，她終於長大，不需要再將食慾寄托在別人身上。肯德基失去了誘惑，但她仍然經常去吃，坐在店堂里，喂著童年那個憂愁而失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