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閑婦不閑說

序一 閑婦不閑說

我的人生夢想乃至最快樂的時光是踩着這條街度過的--北京燈市口大街。少女時代在這裏讀書--北京女十二中(貝滿中齋),謝冰心先生畢業於此校。謝冰心先生說:"那時的貝滿女中是在燈市口公理會大院內西北角的一組曲尺形的樓房裏,在曲尺的轉折處,東南面的樓壁上,有橫寫的四個金字'貝滿中齋'--那時教會學校用的都是中國傳統的名字:中學稱中齋,大學稱書院,小學稱蒙學。這所貝滿中齋是美國人姓Bridgman的捐款建立的,貝滿是譯音。走上十級左右的台階,便進到樓道左邊的一間辦公室。有位中年的美國女教士,就是校長吧,把我領到一間課室里,遞給我一道中文老師出的論說題目是'學然後知不足',第二天我就帶着一學期的學費(16元)去上學了。到校后檢查書包,那16元就不見了,在校長室里我窘得幾乎落下淚來。裴教士安慰我說:'不要緊,丟了就不必交了。'我說:'那不好,我明天一定來補交。'"我進校時,時代已經變了,牆上貼著標語:"做有文化的、有社會主義覺悟的勞動者"、"為**事業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最喜歡的是校園中尖頂的灰色教堂,像童話中的夢境。這所中學仍然保留着一些貴族的矜持與優雅。如鋼琴房是開放的,學生可以隨意練琴,教師依然保持着特有的尊嚴與教養,這裏的學生大多出身於知識分子的家庭,聰慧活潑。那時我們這些十二三歲的女孩,經常在教室里獨出心裁地表演莎士比亞的《奧賽羅》、《第十二夜》,還有曹禺的《雷雨》。曹禺先生的第一任夫人鄭秀是我們的外語老師,她是一位有着細瓷一樣皮膚的窈窕的大家閨秀。當歲月漸漸逝去,我才發現這段生活對我具有異常的滲透力,並像霧一樣瀰漫開來,滲透到我的生命里。生命的本質就是不斷地分離,不斷地割裂,我們先是和童年告別,然後與少年告別,再是中年,最後與自己告別直到墳墓。人生就是不斷地趕路與奔跑,奔跑永遠在繼續,但生活不會永遠繼續。在流逝的歲月中我發現自己太匆忙了,匆忙得沒有體驗,沒有顧盼也沒有憂傷,我們總是在奔跑中追逐著路標,其實人生是沒有歸途的,人生是一次單程的旅行,在匆忙的奔跑中我們就消失在其中。生命是一次盛情的邀請,邀請你去體驗,年輕時你輕快的雙腳像是舞蹈。生命又是一次走向對立面的過程,並潛伏着危機與痛苦,所以生命才有了重量與質感。生命也是一次不斷被剝奪的過程,直到時間剝奪了自己,年老了,一切都被索回,你的感覺(味覺、視覺、聽覺)、你曾擁有過的美麗與活力……統統被索回,沒有人記得你,沒有人在乎你,你像路邊的垃圾一樣被扔掉了。如果你是個智者,你早應預料到這一切,因為它是人生最後的一幕,也是生命邀請的不可缺少的節目,沒有它生命就不完整了。不能逃避,不能厭棄,如果這時你仍然心存快樂與尊嚴,你便是真正的智者。後來我工作的醫院也坐落在這條美麗而繁華的大街上,醫院的衚衕口也有一個尖頂的教堂,還有古老的槐樹,看到它,想到它,我的心裏馬上會掠過一首憂鬱的俄羅斯情歌。醫院裏有形形色色的同事和上司,也有形形色色的患者,在這裏我生活了20多年,對於他們我瞭然於心,離開他們卻難以釋然。這樣一個小醫院如果不依託這個寸土萬金的黃金段,它一文不值,在這裏看病的患者的素質遠遠高於醫院本身的素質。在這裏我度過了自由散漫的20年,度過了對醫學從親密到疏遠但從未背叛的20年。在散淡的陽光下我度過了許多散淡的日子,青春在散淡中消失了,現在只留下幾幀發黃的青春的照片,臉上帶着像玉蘭花那樣的笑容,有種不易聞到的清香。我常常在想,她曾是我嗎?!我愛讀書,每一個人就是一本書,我翻閱着它,我對人有一種奇異的探索的興趣。我徜徉在人的書海中,在利益的衝突中令人感到窒息,在情感的交往中有時讓人迷茫。當然也有一些好的時光,那是雪后從教堂的尖頂飄下來的一縷陽光,那是一種像傘一樣的陽光,它遮住了現在,夢想自己生活在另外一個悠閑自由的地方,或是在秋天的午後漫步在故宮的僻靜的角樓下,那時我的心會像雲一樣舒展,默默地念著:"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當我意識到時光已流逝了,這些人,我一生中所認識所知道的人,他們還活着嗎?活得好嗎?他們命運的軌跡是怎樣運行的?我常常思索。時光像水一樣流逝了,我的心好像在水中漂游,有時我常常會想起住在米市大街一條僻靜巷子裏的陳露--我曾為她看過五年病的患者,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她的寧靜整齊的小院已被鏟為平地,我不知道到哪裏才能找到她。我常常會懷念我們交往的日子:一杯水,一本聖經,聽她輕聲慢語,這都已成為往事。無量大人衚衕已改名為紅星衚衕不久又將消失,這是一條印滿我少女腳印,灑滿我少女笑聲的衚衕--我每天上學必經的衚衕。現在我經常會看到一個背着花書包一蹦一跳的小女孩模糊的背影,隔着時空我看到了自己。在這條衚衕里住着我的同桌--一個法國女孩妮娜,她早已去了法蘭西。妮娜有着一個很中國的名字:華國英,我們常在她家庭院的紫藤下跳皮筋,她有着金黃色的頭髮,像海水一樣碧藍的眼睛,並會寫出漂亮的文章,她告訴我,她長大了想做個旅行家。現在紫藤早已枯死,翠綠的爬山虎早已沒了蹤影,這個宅院是她家的私宅,聽說也要拆了,妮娜的歌聲好像依然在這廢墟上飄揚,那是天籟的歌聲。過去的過去了,消失的消失了,脆弱的生命也一點一點被時間蠶食,我驀然回首,幾十年人生的軌跡有多少抗爭是無意義的,有許多辛苦是徒勞的,人本應雲淡風清地過日子,生命有它自己的歸宿,人所能做的是很有限很有限的。回味我走過的幾十年,其實我什麼也沒做,醫生的職業維持我的生存,至於寫作那不過是信筆塗鴉。不過我似乎真誠地扮演了兩個角色,一個是"京城閑婦",我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自在,無牽無掛地生活着,建立了我心中的"瓦爾登湖",瓦爾登湖是我的聖經,我靈魂的棲息地,我的田園交響樂,在瓦爾登湖精神的漫步中,我成了幸福的孤獨者。第二個角色即是"京城教婦"(戲言),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從事過心理門診及寫了一些引人關注的文章,我驚訝於自己從兒童時代起對人心理能量的透視和對人紛亂思緒的梳理,及近於巫術的對事物走向的判斷。我總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火把能照亮我,我再用餘熱和溫暖點亮需要我的人。人的一生就是尋找自己和神的過程,找不到自己就是一顆流浪的種子,找不到神就只能摸索在漆黑的夜裏。少女時代的心高氣傲早已蕩然無存,那時只想做花園裏的牡丹,而經過時光的歷練,我已能看懂一切榮華富貴,不再羨慕松樹的高大,也不垂涎葡萄能結那樣多的果子,不再羨慕紫丁香的花香四溢,也不嫉妒迎春花第一聲鳴春的嬌媚與跋扈,我是一顆種子,神讓我開什麼花就開什麼花,該長什麼草就長什麼草,無論是在寂靜的荒野還是熱鬧的庭院,無論是凋零還是盛開,萬物自行消長不必去牽掛,讓生命自然地流動,我是一朵雲,在天空中飄浮,沒有目標,沒有終極,只是飄浮。年輕時像所有的青年人一樣,喜歡追逐榮耀,一件偶然的事讓我明白了榮耀的代價。在我**歲時,我來到了開門見山出門是水的小村莊,天藍得像被水沖洗過,水清亮得見底,在灑滿陽光的小院裏,我看到了蛾的繭子,外婆說它藏了一年。蛾的形狀令人難忘:一頭是一個細管,另一頭是一個球形的囊,就像一個細頸的花瓶,當幼蛾出繭時,它必須從球形囊爬過那條細細的頸管,脫身歇息片刻,馬上振翅飛翔在空中。我想,幼蛾的身體那麼肥大,而那條管道如此狹窄,我驚異它是怎樣從中爬出來而又飛翔的?後來我才知道,蛾蛹是沒有翅膀的,它脫繭的時候要經過極艱苦的掙扎,使身體的一種分泌被擠壓到翅膀中去,翅膀才出來並強壯起來能在天空中飛翔。從那個時候起我對苦難與榮耀都看得很淡,並隨着時間的沉澱而愈加清晰。平時我們往往只看到榮耀與光環,卻忽略了深埋在榮耀之下的痛苦與磨難,無論是怎樣一種榮耀,即使是令人唾棄而表面是五光十色的,它也要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也許是女人的尊嚴與青春,她贏得了另一種尊嚴,兩個尊嚴的代價相互抵消了,即1-1=0,心靈的屈辱在黑夜中滴血哭泣,但她的門是關閉的,連一條縫也不讓人看見,而讓人看到的光環卻是放大的專門要向人展示的。展覽榮耀的過程,即是對自身的一種進攻,一種暴力,一種競爭,內在的世界是撕裂的,你的整個生活將是持續不斷的衝突與震蕩--像鐘擺那樣從這一極跳到另一極。一個被分割的人就像一個國家處於無休無止的戰爭狀態,正像多災多難的阿富汗。常常有人即使是醫學界的朋友,也會感到驚異:你在花樣年華就得了腎病,怎麼今天還活得這樣精彩?!讓我說出秘密。我總是試圖把生命變成一種快樂,秘訣在於沒有顧慮地生活,否則生活將成為一種漫長的疾病。我首先學會了遺忘,當一個人健康時你對你的軀體一無所知--身體被遺忘在腦後,只有當身體有病時,你才會掛記,如果你不是膝蓋疼,你就會忘記你的腿,我的腿哪裏去了?如果你不是頭疼,你也會忘記你的腦袋,我的腦袋哪裏去了?健康就是忘卻而疾病才是顧念,也是人頭腦中一種持續不斷的緊張和焦慮,一個壓住心口的標誌,緊張與焦慮要消耗額外的能量,使我們對每天每日的生活變得煩躁不適應,這樣就會損害我們的組織和健康,加速了疾病與衰老。衰老是過分燃燒的代價,把青春當柴火燒這極不划算,當一個人念念不忘自己的疾病,說明你處在一個很深的疾病中,我早已學會了在混沌的狀態下放鬆自己。在有星星的日子裏,我會和我的疾病悄悄地談話,像朋友一樣。疾病的光臨從不顧忌人的地位、權力、才華、金錢甚至年齡,疾病決不勢利眼,不取媚什麼不恐懼什麼,這是疾病特殊的品質,它的力量是如此的強大和固執,驕傲的人類總以為能戰勝它,我會悄悄對它說:人與疾病不要像軍備競賽一樣,那樣雙方付出的代價都太大。疾病依附於人才能生存,人不存在了它就無所依附了,所以最終失敗的是疾病。它望了我一眼,便輕輕地飛走了。淡淡的雲,幾顆星星掛在天上,寂靜極了,多麼像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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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閑婦」申力雯 新作――女人的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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