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生是個悲劇的茶几

雲在風上飄，水在樹旁流。

這本是個平凡而又普通的日子，地球人民共和國年復一年再熟悉不過的春天，東櫻省的街道上，粉紅色花瓣粘在美人衣角，美人信手捻去，纖細的指節白得似能滲出光來。

這是秋葉原的電器街，迎街擺放着款式新穎的家用電器。宅男們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眼神鋒銳地注視街邊每一個亮出牌子的店鋪，手辦、漫畫、輕小說、BD、COS的衣服還有穿着衣服的人。

很難說清楚為什麼一條電器街上會有這麼多莫名其妙的玩意，就好像後宮動畫里總能出現一大群設定極有既視感，仔細找找甚至能發現聲優都差不多一樣的妹子。

「業界藥丸吶。」葉知恨鐵不成鋼的視線劃過周圍時不時偷偷看他一眼的死宅們，「就是有了你們這些不管劇情只要萌就可以了的肥豚，我的漫畫才會積壓在手裏，以至於現在夜夜泡麵度日，將吃雞腿視為人生最重要的大事……」

他冷著一張臉，只感覺抱在胸口的漫畫原稿彷彿更加沉重了一些。

葉知，性別男，愛好吃，職業漫畫家，但是由於習慣描繪血腥、殘忍以及獵奇的美少女作品，比如魔法少女一類，所以並沒有多少雜誌願意刊登他「嘔心瀝血」「不眠不休」「慷慨激昂」的大作。共和國的作品審查極為嚴厲，像這樣註定要標註R25的漫畫，他每半年最多能賣出一本去。

所幸這傢伙至少還知道「天妒英才」這個成語，所以也在外有幾份打工，收入不高，在東櫻省這種消費大省，只能用泡麵聊以度日。

而今天，就是他每半年一度，吃雞腿的日子。

少年抱着原稿走進街邊的咖啡廳。某張桌子後面，《細思恐極》雜誌社的編輯已經喝乾了兩杯咖啡。他一坐下，對面那位胖胖的大叔便覥著一張笑臉，頗為討好地搭話道：「葉知老師，我們雜誌社等您的新作可真是等得望眼欲穿啊……」

騙鬼呢。葉知心道，他的存稿在家裏堆積如山，要真望眼欲穿自己何至於天天紅燒牛肉、老壇酸菜？

他心裏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眼前這個胖編輯不過是在和自己套近乎，但卻不是為了作品和薪酬，完全是為了自己這張臉。

他叫葉知，是個偽娘。

天然偽娘。

這怪我咯？他有時會在心中吶喊，他也不是自己願意長成這樣的啊。孩子沒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所以也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基因，當一個帥氣的父親結合一個漂亮的母親，當原本XX的染色體忽然變成XY，當男孩出生，眉清目秀一張小臉配上下半身的不可名狀，當醫生護士對一臉疲倦的媽媽說道：「恭喜恭喜，平平安安，是個男孩」的時候，當時的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男孩長大以後會變成這副妖嬈可人的德行。

每個人心中都藏着一段不願說出口去的黑歷史，而在葉知的心中，這黑歷史卻格外的多……

「兒呀。」他還記得，那是自己五歲時，母親牢牢抓住自己的小手，眼神閃爍著淚花，「你爸和我說過了，從今以後……裙子，就不買了，好嗎？」

「兒呀。」他還記得，那是自己十歲的生日，父親看着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他，語重心長地掏出一個玩具車，「咱們……把洋娃娃扔了吧。」

「兒呀。」他還記得，那是十二歲的一個秋天，他哭着回家，和父母說起自己在學校被小男生欺負的事情，可爸媽只是搖頭，說：「你不懂，這個年紀的男生，是會欺負那些……」

隨後便是一陣滲人的沉默。

「兒呀。」他還記得，那是十八歲，高三畢業，即將上大學的時候，伴隨着轉賬一同到來的手機短訊，「這筆錢你拿着，吃吃喝喝一定不要去省，俗話說的好，窮男富女，意思是窮小子只能找男朋友，只有有錢人才能找女朋友。記住，不要住到寢室里，在外面租棟房子，和女孩子住在一起也沒有關係，爸爸媽媽相信你的為人……和人女孩子的自尊心。」

他還記得，那是他最後一次收到父母的話。

所謂悲劇的到來，總是那麼深刻且突然，一場地震毀掉了一切，那是地球歷四十六年的秋天，驟然倒塌的房屋埋葬了爸爸的廠房，也埋葬了他們的家。

那是一段漆黑如夜空般的歲月，葉知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開始輟學，也不記得為什麼要來到東櫻省，他重新辦理了戶口，將爸媽留下的一切甩在身後，獨自一人開始新的拼搏奮鬥。

他應該是個有錢人吧，遺產、撫恤金、國家補償，但葉知從來沒有試着去用來自過去的錢。在一個人吃着泡麵，加一根火腿腸都覺得很幸福的那些時光里，他心想。

那些錢，真臟。

像是流着洗不幹凈的血。

「這是我的新作品。」他從包里拿出厚厚一疊原稿遞到編輯面前的桌上。來到東櫻省後葉知留起了長發，墨色渲染著消瘦卻精緻的小臉，讓他看上去更像是林黛玉那樣纖細而憂傷的美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消瘦是因為天天吃泡麵，精緻是因為爸媽基因好，憂傷是因為賣不出去的一大堆原稿，而長發……則是因為東櫻的理髮店，實在太貴了。

「能用小剪刀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要去花錢呢？」這是這人對自己如今外在形象的標準解釋，雙手叉腰的樣子窮得理直氣壯。

他和胖編輯聊了幾句關於這篇作品的事情，細思恐極雜誌社偶爾會出一期單純的恐怖向合集，需要結構完整且邏輯清晰的大量作品，當初剛來東櫻，幾乎要在飢餓中考慮去陪酒的他就是看中了高達四千四百四十四地球幣的現金獎勵，這才與對面這傢伙結識，偶爾在line上聊個幾句，字裏行間似乎有點被追求的意思……

「葉知老師。」確認完葉知的作品依然是那麼恐怖致郁后，胖編輯付過錢，忽然悄悄往他的方向探過頭去，「我聽說，最近有一篇連載因為效益不好，快要被主編腰斬了。」

這其實是雜誌社內被確認的消息。初聞之後，胖編輯通過一次次地拉近同事關係，怒拍上司馬屁，工作認真而且不加工資的完美表現獲得了空出來欄位的決定權力，於是此刻和葉知說話時的表情不免就有點得意洋洋。

「是嘛……」葉知的眼睛驟然閃過了一絲濃厚至極的光芒。

「我覺得，葉知老師你的實力就很不錯……」見心儀的人兒興趣正佳，胖編輯不禁就有點在心中自鳴得意了起來，這一波操作加的好感度少說也是20%上下，要是在Galgame裏面，等工作結束自己邀請女生吃飯還能再回收一波CG……要是是動態CG就更好了。

「畫風優秀，劇情深刻，人物處理的也相當得棒……」見眼前這傢伙如數家珍地點出自己漫畫的優點，葉知看向他的視線亦是柔和不少，心道：「根據Galgame里的標準劇情，接下來這傢伙該邀請我去吃飯了吧，啊……說起來，上次吃到正常食物是幾個月前了呢？米飯，烤肉，餃子和火鍋……不行不行，口水快要流出來了。哎呀，這人的話怎麼這麼多啊，快點說完不行嗎？我這已經餓了一天了，就是等你這頓飯呢……」

「……就是劇情上，這種極度致郁的情節可能會導致評價的兩極分化，假如是連載，這也可能導致讀者的評價降低。」胖編輯最後點了點作品的缺點，果不其然在葉知激動地視線中看了看錶，說出了那句大家都很滿意的台詞：

「哦，已經十二點了啊，那葉知老師，要不要一起吃個飯，等吃完以後我們再來聊聊關於新作品應該怎麼樣更好的連載……」

「啊？已經十二點了呀……」葉知也裝模作樣地打開手機，秀眉微微擠出一個優雅的弧度，「但是我下午還有點事情，吃飯的話……」

——我怕我會餓出胃穿孔來，麻煩不要去太遠的店裏。

「啊，沒關係，我們在附近隨便找找就行。」胖編輯見狀果斷表示理解，掏錢的動作不僅英俊瀟灑而且顯得迫不及待，「我聽說附近開了一家新的烤肉店，味道很不錯，要不去那裏怎麼樣？」

「這樣呀，那好吧。」葉知點點頭，表面上一副知書達理，其實心中正在吶喊著「肉！肉！烤肉萬歲！」之類不著調的玩意……

——啊，說起來，幸虧當初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沒有說出自己其實是個男生來的呢，要不然，缺少蛋白質補充的他說不定哪天就倒在了廉價的出租屋裏……

二人相伴走出咖啡廳，胖編輯還很有紳士風度地幫他拉開了不算太重的雙開玻璃門，葉知看向街道的視線克制且矜持，只是過於貧窮的內心還是控制他忍不住說了一句，「關於那個連載空位，林先生的意思是要推薦我是嗎？」

「啊，當然，只不過具體內容需要我們一同決定，以後可能會經常叨擾了……」胖編輯果斷道，看見葉知點頭的瞬間，只感覺自己這些天的辛苦完全都是值得的。

「要是在Galgame里的話，自己說不定已經踏入漫畫家線的大門了呢。」此時此刻，在心中這麼想到的胖編輯，只感覺對上天和神明無比的虔誠。

實在是……蒼天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