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3)

引渡(3)

羽認出了燭龍。在UNIONSTATION,W城最大的車站。在比肩繼踵的異國人群中,她很艱難地認出了他。大的框架依然是他的,可是其中的內容卻已經破碎了。她表情平靜地看著他那張破碎的臉。她不讓自己有任何驚訝。她看見他穿著十分寬大的衣服,用那種寬鬆來掩飾他肥胖的肚子。這個被激素催起來的胖肚子,這個臉色灰暗、微微謝頂的胖子,與五年前那個雄姿英發的青年毫不相干。他告訴她,現在他和他的妻子安小桃生活在一起,在離這裡不遠的B市,他說他很感謝小桃,若不是她,他恐怕永遠也不會從暗夜裡走出來了。但是羽看見他領子上沒有洗凈的污跡。她不想說。什麼也不想說。小人魚救了王子,就游向了深海。王子醒過來,身邊是一位美麗的公主。王子當然認為是公主救了他,而小人魚的舌頭被割去了,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說不出來。這是多麼優美的隱喻和警示啊。它成了千百年來誤解與悲劇的模式,誰也無法超越。有一些人的舌頭是註定要被割掉的。他叫了茶。象M國所有的餐廳和咖啡館那樣,服務生送來了幸運果,他們誰也沒有打開,幸運果就裝在盤子里,他們的眼睛看著它們,有好久不知道說什麼。不,她不願意在M國的背景下看到他。她寧可看到他死去,也不願看到他現在這樣子。所以她只是眼睛直直地盯著那隻幸運果。她不看他,只是默默地聽著他的聲音,她想從聲音里找回過去。在異國車站的一個咖啡廳里,她努力尋找被丟棄在多年以前的那個聲音。那個聲音是和教堂的頌歌同時出現的。「何等恩友仁慈救主,負我罪孽擔我憂,何等權力能將萬事,來到耶酥座前求,多少平安我們坐失,多少痛苦他枉受,都是因為未將萬事,來到耶酥座前求!我們是否軟弱多愁,千斤重擔壓肩頭,主是你我避難之所,仍當到主座前求,你若真逢友叛親離,應向耶酥座前求,到他懷中他便保護,有他安慰便無憂。……那個晚上,不復存在了。一個空寂的展廳,那時我們可以看見,月光藍灰色的冷調子環抱著一對人兒。燭龍說:「羽,記得那次我說的話么?──脫離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看來誰也躲不過飄零的命運。「逃吧燭龍,逃吧,現在逃還來得及。」那時的羽說。「為什麼要逃?假如我們門口有堵要倒的破牆,擋住我們的去路,我們所有的人都繞著它走,那麼也可能等我們死了,它還立在那兒。我現在用頭去撞它一下,它就倒了,我同樣是一死,可它卻不存在了。羽,我明白。什麼樣的準備我都做好了。……」那時的燭龍,說這話的時候英氣勃勃,底氣很足。「可是有的事情比死還要殘酷得多。」「我知道。」「假如有一天,你照鏡子的時候,你忽然覺得,你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你認不出你了,也忘了原來那個你了,……你怎麼辦?」「不,不會的……」那時的燭龍慢慢站了起來。「不會的。」這時的羽想,這句話其實打中了燭龍,這句話里的殘酷性把燭龍狠狠地打中了。那時的教堂傳來神父的聲音:「……上帝愛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虛偽的人,不信仰主的人,甚至救助那些酒鬼、罪犯和那些加害於他,把他釘上十字架的法利賽人。耶酥用他的死為所有人帶來了新生、寬恕和歡樂,真正的精神的愛、純粹的愛、永恆的愛、真實的愛,是絕不會結束的,因為上帝就是愛!上帝就是永生!……」愛?永生?羽冷冷地笑了。那個晚上的教堂音樂,羅可可式的窗玻璃的反光,蕩漾在空氣里的蘋果花的芳香,不過都是點綴那一部戲劇的道具。那部戲劇的男一號和女一號,真的進戲了,演得和真的一樣。遠遠超過了《鐵窗問答》的時代。這是個進步。但是後來當羽看過《黑寡婦》之後,就感覺到了《鐵窗問答》背後的虛偽。《黑寡婦》使她想起童年時代的黑蚌──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子的。而《鐵窗問答》則告訴她,生活可以是別一種模樣。但是違反自然的生活都會受到懲罰,無論他(她)的信念多麼崇高。崇高其實與禁錮一樣違反人性。燭龍幾乎和羽同時想起了那個教堂之夜。他想眼前這個女孩真的是個神話,她不過是個幻影而已。是他的青年時代的幻影。他把自己和自己的幻影留在了那片土地上。那是他應當付出的代價。他想起教堂音樂的時候沒有任何感傷,他知道他已被摧毀,被一種無法戰勝的力量徹底摧毀了。在他的青年時代,他常常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些歷史人物最後要背叛他們自己,但是他現在理解了,但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那個巨大的悖論又出現了:只有越界才能取得經驗,而一旦越界,就再也回不到原初的狀態了。這也許是世界上大多數悲劇的起源。但是在這種時候他不願回憶過去,凡是和過去有關的一切他都要迴避,包括他的幻影,這是一種脆弱的防範,一旦被擊碎,他就會再也找不出活著的理由了。他陪她參觀博物館。在一座古怪的雕塑旁邊,她要他為她拍張照片。那是一個鐵絲架子,象是回收的廢品做的,鐵絲上滿是鐵鏽,而那種天然的鐵鏽組合成了一種奇怪的圖案。她站到架子前,把兩臂伸開,於是身上那個大披肩的纓絡就象女巫的翅膀一樣了。「行為藝術」。她再次想到了這個詞。想到這個她就想起了金烏。金烏就在附近的那座城市裡,在徒勞地尋找著母親。博物館有八層,可他轉了三層就汗如雨下了。「那麼你靠什麼生活呢?」「送外賣。我不願意接受他們的施捨。」「你這樣的身體,送外賣?」「是的。這已經很好了。每天可以吃上兩頓飯,到附近華人開的小鋪里,買兩袋凍餃子。那種凍餃子很好吃。」「誰在照顧你的生活?」羽的眼光再次落在他衣領的污跡上。「為什麼要別人照顧,我又不是病人。」「可你的確是在生病。我知道,你一直病得很重。你在一個4平米的小屋裡關過三年,那個小屋,裡面有一個糞池,夏天的時候惡臭難聞,到處都爬滿了蛆蟲,後來你身上長了暗瘡,癢得不行,把身上都抓爛了,有些地方,爛得見了骨頭,一場大病差點要了你的命……後來你寫出一個條子來,呼籲有關方面採取措施,否則,你就要以死相拼。用死來捍衛你的個人尊嚴……」他咬緊牙關:「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毫不留情:「還有,你進去的時候身上就染上了病,我是看見過那瓶葯的,在西覃山金闋寺……他突然怒吼起來:「我說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突然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然後,整個人都累得不堪似的,癱軟下來,她再次感到漢語的恐怖。僅僅用「過去」一個詞,就把所有的東西都掩蓋了。她又想起「殘酷」這個詞,比起「過去」它又顯得那麼蒼白無力,一雙眼睛從清澈到混濁,膚色從明亮到灰暗,底蘊從豐足到匱乏,神氣從清爽到遲鈍,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歷程,一個美好的造物的破碎,在宇宙間連一點聲響也不會留下。破碎了,也就成為「過去」了。破碎的**連同破碎的靈魂,都被「過去」隔離在了另一個世界。而在「過去」,她曾經懷著巨大的恐懼和悲傷,去找丹朱,求丹朱的父親為他開爭取保外就醫的重病證明,為他請了最好的律師,為他一次次地到處奔走,她沒有錢,為了他,她把自己的靈魂與**,統統割成了碎片。「還有一件事你沒有了結。」她冷靜地看著他。「什麼?」「你有個兒子,已經十歲了。」他的嘴唇漸漸蒼白起來:「……你說的是……亞丹?」羽的心裡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惡毒,她想讓他痛苦,讓他難受。她興災樂禍地笑了一下:「你覺得你對亞丹公平嗎?大英雄?」他並沒有被擊倒。他的眼睛望著一個遙遠的地方。「你讀過《人與森林之神》嗎?森林之神說:我們的智慧發軔之端,正是你的智慧終結之處。人回答:神話的時代已經過去。儘管沒有神話的時代毫無魅力。實際上,現代人逃避自由的衝動和渴望自由一樣強烈。過去,我渴望自由,可是現在,我只想……只想逃避自由。……亞丹是了不起的女人。」他頓了一下,居然顯得很輕鬆:「我的兒子好嗎?」羽又笑了。燭龍好象第一次發現羽的微笑非常好看。羽顯得比他還要輕鬆:「我們打開幸運果看看好嗎?」他們同時打開了幸運果,燭龍幸運果里的紙條上寫著:「你將和你一生的愛擦肩而過。」燭龍慢慢把紙條揉成了一團。羽看到自己的紙條上寫著:「你盼望的,就要來了。」「你盼望的,就要來了。」羽驚異地抬起眼睛,周圍的展品並沒有什麼異樣。這是M國最大的博物館,金髮碧眼的上帝寵兒們含著幸福而略帶傻氣的微笑,在他們的周圍走過。可是,那個耳語,那個屬於另一世界的耳語,怎麼竟然寫在了這裡?!羽忽然感到,冥冥中的什麼一直追逐著她,注視著她,引導著她。它在告訴她,她盼望的,不是金烏,不是法嚴大師,不是圓廣或者燭龍,它一步步地引領著她走入一個通向迷宮的小徑,最後的答案就藏在迷宮深處,她盼望的,究竟是什麼呢?這個巨大的懸念吸引著她,她盼望著卻又懼怕著最終的揭秘。那天深夜,開往B市的最後一趟火車終於到了。車站上,情人們在擁抱接吻。燭龍和羽各自避開對方,誰也不看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最後一遍鈴聲響過了,燭龍飛快地伸出手,和羽握了一下。就在他轉身的剎那間,她看見他的眼淚奪眶而出。羽真是個拙劣的演員。很久很久,她站在那兒,車站上早已空無一人,天空在落雨。翅膀掠過的時候,天空總要留下刀痕。那些看上去優美的傷口,每一個都藏匿著令人心碎的故事。這血腥的故事讓羽哭不出聲音,她只是流著淚,在雨地里,沒完沒了地流著淚,好象要把整個身體化成眼淚,傾泄而出。她撿起他們扔在煙缸里的兩個紙團,疊成兩隻很小的紙船,放進雨水裡,看著它們在漩渦里,打轉。一個月之後燭龍死了,死於腦溢血。燭龍死得很簡單,在送外賣的途中忽然一頭栽下來,就完了。在異國他鄉,他被當作慈善的對象被送進醫院,沒有名字,誰也不知道他是誰,看他的穿著無疑是來自貧民窟。安小桃當時在另一個城市。等她知道的時候,人們已經把他埋了,在一片平民的墓地,沒有墓碑,誰也不知道他曾經是個有遠大抱負的青年,是一個泱泱大國赫赫有名的青年領袖,也許本來他可以干一番大事業的。墓地的管理人只記得死者是個謝頂的胖子,看上去象是中國人或者日本人,沒有親屬,也不知是否信教,因此只把他草草埋了,連簡單的儀式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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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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