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台」之後(二)

「下台」之後(二)

王蒙離開文化部長位置,自詡「下台」,回歸作家本行。生活依舊,更加繁忙,小院裏一派勃勃生機。上午的時間,王蒙抓得很緊,喝上一杯茶之後,匆匆地又開始了創作。此刻,是他一天寫作中的高峰,最佳狀態,情節展開了,全身心傾注,文思敏銳,靈感頻頻湧來,思緒似泉水奔放。寫作達到這種境界,凡人都快成仙了。恰在這時,電話響了,非要他親自接不可,說是要改變與他人會見的時間,得馬上定下來,很緊急。我遲緩地,不情願地走到他身旁說:「王蒙你要接這個電話,人家等著定時間呢。」沒料到,這回他真迅速,可能是因為已經11點多了,該休息了。他立刻從座位上起來,順手把電腦開關鍵關掉,提起電話,「喂!」了幾聲,才知對方是誰,在夢境裏把事說妥。還沒等我在廚房跟小阿姨安排好午飯,只聽從北屋傳來聲聲慘叫:唉呀!唉呀!那聲音活像他挨了一刀。我嚇呆了,趕快跑過去探虛實。他正在客廳的門前,站在那裏,臉色蒼白。見到我后,說糟了糟了,全沒了!什麼什麼?一時我弄不明白。他說一上午打的字全洗光了,就是你讓我接電話,沒存檔(從未發生的事)。我站在那裏,心率過速,一時哽塞,什麼也說不出。我看他那痛苦的樣子,心裏難過得如刀割。本以為今天有好事呢,不是喜鵲來報喜了嗎?我振作起精神,又勸了他幾句,着急也沒用。他說這是寫得最精彩的了,進入那麼好的心態,是很不容易的。他嘆息了好一陣子。王蒙心不在焉地翻了翻當天的報紙,就催飯。午飯,比較簡單,雞蛋韭菜餡包子,兩碟小配菜,大米綠豆粥。這頓飯吃得無味,他說吃進的像一堆草,缺乏動物性蛋白質,影響白血球里抗體的生成。我說晚餐再補吧!中午,他稍微休息了一小會兒,就又回到電腦前,追查上午的損失,但我知道他下午的活動排得很滿。按慣例,兩點鐘,我起來了,我們照舊煮咖啡,用的是德國產的味道很刺激的一種,我常常形容它的濃香味像鴉片。我們的習慣還是少許加一點糖和奶,不喝純的,但很濃郁。一杯咖啡喝下,他的情緒大有好轉。我猜想,經過中午的奮戰,大概已經挽回了不少損失,再說無論遇到多大的不快,他的反應都不會超過半天。不像我,生了氣半天緩不過來。兩點半,他說約好了一位外地朋友來家小坐,怎麼還不來?3點還有一位出版社的編輯來談文稿的事,4點他要游泳去。如果不守時,往後一推,就麻煩了。正說着,客人來了。如果單純是工作上的聯繫,一般我不出面,倒杯茶水,就不奉陪了。乘這個空閑,我到遠處崇文門菜市場採購食物。不是要改善晚餐嗎?附近都是一些一般的副食品,自朝陽門菜市場拆掉之後,快五年了,到如今,新的市場還沒影呢。聽說改建后命名為奧運之光購物中心,難道要等到2008年才修好嗎?4點正,當我趕回來時,王蒙又在那着急,東翻西找,抽屜、掛袋、衣架和衣櫃里的衣服翻得東躺西歪。「你找什麼?」「游泳證哪兒去了?我沒時間了,快幫我找!」我跟着忙了半天,白費勁,上回他游泳回來,並沒把證交給我,我無從着手,只能推理,他亂放東西慣了,這回我是無能為力。」不行,時間到了。你去吧,交5元押金進去。」他去了養蜂夾道幹部活動俱樂部,剛到櫃枱,服務員小姐說:這是您的證吧?原來他上一次游泳根本沒取出證件,當然也沒往家放。5點50分,他回來了。不進屋門,先找貓,咪咪呢?咪咪正在那裏甜睡呢!一聽主人叫,抖抖身上的土,喵喵地追出來。貓的女兒呢?滿院子找不着她,準是上房了,原來咪咪的女兒只會上房,不會下來。這時她正在房檐來回尋找下來的路,急得亂叫,王蒙搬起一個院中的藤椅,高高舉起,來!快來!往下跳。他把藤椅舉得高高的,胳臂都酸了,還堅持。兒媳小璐看見說:「爸爸成了『貓電梯』。」我把廚房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小阿姨交代清楚后,從門廳抱回一大摞信、報。發現一封來自法國的信,是一位研究中國文學的傅玉霜女士寫來的。說她很喜歡王蒙的小說,徵求王蒙的同意,想翻譯他的短篇小說《Z城小站的經歷》,我暗中歡喜。說來也怪,她怎麼選中這篇了。這篇小說的構思、初稿,全是我寫的。看來還是女性的視角能與女性溝通。她欣賞它,我很快活。哦!這正是早晨喜鵲報來的喜訊。看!我又來了,反正怎麼樣都可以解釋這一天裏發生的愉快的和不快的現象。晚上,除了在美國的石兒,家裏的人全回來了,共8口。6點15分,我招呼大家到餐廳,把一張橢圓形的餐桌圍得滿滿的。女婿東升把世界名酒馬爹利啟瓶,山兒為每一位斟上,孫子小雨喝可口可樂。女兒伊歡說今天的菜真豐富,兒媳小璐尤其喜歡吃她自己做的什錦沙拉。小雨舉起飲料杯,要求跟我們碰杯,祝爺爺、奶奶身體健康!一下掀起相互碰杯的**。藉此酒興,大家說了許多笑話。伊歡說了一個笑話,是她把李逵讀成李達的故事;王蒙大發議論,也說一個笑話,是他從《讀書》雜誌上張中行老師的一篇文章中躉來的。說是有兩個人對四七二十八還是四七二十七爭論不休,直找到縣官,請青天大老爺定案。結果法官令差人,把堅持四七二十八的人拉出去打三十大板,此人不服,問個究竟。法官說,他已經糊塗到如此地步了,你還能跟堅持四七二十七的人爭辯嗎?不打你打誰呢?讓你清醒些。大家聽了拍手叫絕。王蒙是自說自笑,自己叫好,而且悟出道理,決不跟四七二十七的人爭論,不屑一顧。我說反正挨打的人是堅持四七二十八的,而四七二十七的人卻逍遙法外。王蒙便說「你說得深刻」。菜飯吃得差不多,只剩喝湯了。門鈴卻不停地響,這是誰呀?你約人了嗎?王蒙說,約了一位,7點鐘,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客人進家門后,王蒙馬上迎過去,也顧不上喝湯了。他沒有在本上記事的習慣,近一兩年,個別時間安排有漏錯。有一兩回,我在電話旁聽到他約人的時間與另外一位時間重了,便提醒他不是已經約過人了嗎?他才更換時間。7點準時赴約的是社會科學院的朋友,他們談得好不熱鬧。中間還插進一樁要王蒙題詞的「官差」,因要得緊急,他只好臨場大筆一揮,交差,並嘆息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小時候沒有好好練字,現在又整天給人家題字,真是為難啊。」送走客人,已經9點了。還沒等我們兩人坐下,伊歡推開門嬌聲嬌氣地說:「爸爸、媽媽這幾天也不理我了,看也看不見你們!」一時好像我們真有點理虧。然後我們又說,「還看不見你呢?東升出去了,你才想起我們來。」跟女兒逗起來了。「爸爸,你看過這期的《讀者文摘》嗎?有很多小文章,挺有意思的。」然後女兒說起馬克思的答女兒問。馬克思回答她女兒的問題,其中有一題是這樣:你最能原諒的是什麼?輕信……女兒對此非常感興趣。「那麼你問我吧!」王蒙主動挑戰。伊歡非常興奮父女倆一問一答,像是參加競賽。最崇拜的人?——達·芬奇。你認為人生的真諦是什麼?——永不停留,不停息地追求。你認為什麼是天才?怎樣才能有成就?——集中精力。你最能原諒的缺點是什麼?——無知。你最討厭的是什麼?——賣友求榮。你最喜歡的格言?——大道無術。你最喜歡的職業?——那還用說嗎?寫小說!…………11點了,話正談到興頭上,女兒還要大發議論。我說天不早了,該休息了。伊歡說整天是你們倆一塊說,還是不樂意理我。這樣又熱鬧了一會。夜深人靜,微風吹動着樹葉,發出瑟瑟的聲音,我很喜歡聽。王蒙入睡得很快,睡得很甜。我想,他一定會做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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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拾瑣碎生活片斷:我的先生王蒙(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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