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一枝春帶雨(2)

梨花一枝春帶雨(2)

即便在那個時候,還是戰時,香港的夜晚就顯露出旖旎的風情。街道是倚著山形逼仄地上下彎曲盤旋,房屋忽出忽沒,燈光忽暗忽明,有一種詭譎的美麗。

隨了漸漸適應周遭的光線與環境,兩邊的街景變得清晰具體,竟是破敗陳舊,多有上海四馬路那樣的騎樓,騎樓下黑森森的,散發出魚和土貨的腥氣。

出租汽車按了乘客給的地址停在一幢公寓樓前,笑明明下了車,搬下行李,這時候就真的只剩她自己了。

她也不怕,一手提一個皮箱,走入公寓樓的門廳。誰要是見着這樣時髦的小姐,登著高跟鞋,卻輕巧地提了這麼沉重的行李,一定會嚇一跳。

她走入門廳,被一個老伯攔住了。老伯上身穿一件淺灰制服式短袖襯衫,下邊卻是一條短褲,腳上趿著木拖板,呱呱地敲著瓷磚地面,走出來問是哪一戶的客人。

笑明明聽得懂一點廣東話,甚至還能應對幾句,告訴他找幾座幾室,什麼公司。

接下來的話就聽不懂了,待反覆問過幾遍,老伯又反覆解釋幾遍,笑明明只覺著頭腦糊塗。

一周的海上航行沒有暈船,此時卻支持不住了。她放下箱子,一下子坐倒在箱子上,定住神。

老伯先進去,復又出來,手裏拿一盒龍虎萬金油,讓她搽一點。她用手擋開了,只是向老伯要杯水。

水端來了,她仰脖將水喝乾,然後問老伯附近有沒有旅店。老伯指點給她一處,她立起身拎了皮箱就走,尖細的鞋後跟篤篤篤敲着地面,一轉眼不見了。

坐在那間僅止四五平方的客房裏,惟一一扇窗對着天井,對面大約是廚房,排風扇呼啦啦響着,將熱和油煙一同排過來。

笑明明坐在床上,想着下一步怎麼辦。她就是這麼一個現實的人,並不怎麼追究那永華電影公司是怎麼回事,方才在上海好好地招生,回來怎麼就倒了?

追究又有何用?那幾個人是騙子也罷,不是也罷,此時此地又於事何補!

先前到的那幾個人,也不知去了哪裏,根本無從找起。她只是計算身上的盤纏。

所謂

「永華電影公司」只給了單程,且算得極苛刻,兩張行李票還是她自己付的。

她本是有一些積蓄,其中大半在上海置辦了行頭,所余已不多。計算下來的結果是,她必須在香港找事做,至少要積夠一張回程的船票。

當然,倘若有發展的機會,她亦不會錯過。可是,在這舉目無親的香港,言語都不能完全通,她摸得到門嗎?

她想了諸多問題,並不待想出答案,便倒下睡熟了。接下來的兩天,她熟悉了周圍的環境,知道拐角處一家粥鋪可提供最經濟的飲食,也了解到她所處的北角是在香港島上哪一處位置,她還有興緻去了一趟淺水灣。

那就好比是另一個香港,陽光燦爛,海天一色碧藍,鮮花怒放,五彩的太陽傘絢麗地布在淺色的細沙灘上,外國人,尤其是白種小孩就像透明的橡皮洋娃娃。

酒店的裝潢非常豪華,廣東人的富貴艷麗加上殖民國的古典風格,進出的男女毫不遜於上海的摩登。

笑明明是從上海來的,曉得世界分三六九等,一來靠投胎,二來靠人力,所以不頂震驚,坐在沙灘上的玉石圍欄上,看着明艷的南國風光,想的依然是下一步該怎麼走。

一直坐到日落,方才起身離座。餘暉將海水染得金紅,熔鐵一般,外國小孩尖聲叫着,赤裸著精白的身子,穿梭在夕照裏面。

對笑明明來說,全是畫中的人和景,與她一無干係。她收起白綢傘,倒掉皮鞋裏的細沙,向回走去搭車。

到北角住處,天已黑盡,老闆在迎門的櫃枱上喝米酒,下酒菜是一碗燒鴨飯,見她回來,就問要不要讓人買便當來吃。

她說要,老闆便差夥計下樓,不一時,買來一碗牛肉麵。她就脫鞋站在櫃枱前,與老闆一里一外地共進晚餐,還喝了老闆斟出來的一小杯米酒,主客間就好似有了交情。

這旅店其實就是兩套相連的公寓房,老闆就是

「永華電影公司」所在那樓里,看門老伯的親戚,所以介紹她到這裏住。

旅店住的客人大多是內地來的,有做生意,有轉道去外碼頭,現時就還有逃難的。

其時住了一家上海人,男人在香港一家小公司供職,女人帶兩個孩子過來投奔,不料男人在香港另有了家,只能將結髮妻安置在旅店裏,再兩面交涉。

那女人倒並不作怨婦狀,而是打扮得體體面面,整日出去逛香港,反正花銷都是男人的,若不是她用就是那個女人用。

比較起來,那男人倒顯得凄苦,矮瘦的個子,三十歲的年紀,頭髮已落得很薄,穿一件淺色西裝,因為熱,腋窩這裏叫汗漬黃了。

笑明明看了他,心想:要養小也須掂掂力道。不由說出一聲:作孽!那男人正推客房的門,聽見這一聲上海話,迴轉身來看笑明明一眼。

這才看出這男人長了一雙花眼:單眼皮,下眼瞼略微肉腫,不笑也笑。

但這樣的眼睛不經老,稍上些歲數,立刻變成眼袋。似乎他就是要抓緊這短暫的韶華,盡享人生。

笑明明甚至在這裏還遇到同道,一對從馬尼拉來的華人男女,去上海學習西洋戲劇的。

在笑明明頗有見識的眼裏,這對年輕人不無私奔的嫌疑。因兩人年齡相貌雖然般配,但出身顯見懸殊。

女孩子像是富人家的大小姐,一身學生裝束之下,指上卻有一枚樣式簡練大方的鑽戒,可不是那類女學生們擺樣子的花哨的假貨。

有一回,房門沒關,看見男學生擎著一雙女學生的白皮鞋擦油,笨手笨腳,卻很虔誠的樣子,那女學生只是倚在床上看一本書。

男孩子是典型的南洋人,細弱的骨架,窄瘦的臉型,皮色很黑,五官則相當清秀。

穿白色西裝,頭戴白漆銅盆式遮陽帽。這身紳士裝越發顯出他天真幼稚,是來不及要長大的孩子。

還是貧寒人家傾力置辦的行頭,就好比一份家當,時時要在身上。這兩位住了幾天便離去了,想來買到了去上海的船票。

算起來,就笑明明和那位上海太太是長住,已有兩周時間過去了。笑明明將香港島都跑遍,曾經去中環一家百貨公司應聘售貨小姐,對方張口就要初中文憑,她哪有?

只得退出來。在那些偏僻的後街上,服裝廠倒是張貼了招車衣女工的告示,可笑明明又不會車衣。

她還渡海去過一趟九龍,九龍的景象似更凄涼,板壁房屋歪斜著,門前污水橫流。

一旦走入蛛網樣縱橫密集的巷陌,如她這樣裝束的年輕女子,便引來許多可疑的目光。

有人向她搭話,問是不是找事做?她裝聽不懂,又裝作找人的樣子,終於走了出來。

這晚,她又坐在旅店櫃枱前,與老闆對飲,不過,下酒菜是她買的,花生米和叉燒。

在這地方,老闆是她惟一的熟人了。她已經請老闆替她當掉兩件旗袍,老闆將兩件旗袍對了當鋪窗口一抖,簡直滿屋生輝。

心中很為這小姐惋惜,想她一個漂亮又聰敏的人,不該落到此種境地。

有心要幫她,也看出她急迫要找個事做,卻不知像她這樣的人,能找什麼樣的事。

掂量來掂量去,只有建議她去舞廳做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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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最新長篇小說:《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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