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2)

第七部分(2)

沒走多遠,玲姐打電話來了。聽出是她,我沒有說話。玲姐問:「你怎麼啦?后牙槽都在響。」我說:「沒什麼,請你以後不要給我打電話好不好?」「你怎麼啦?又發什麼神經?」我大笑起來:「哈哈哈,我是在發神經,我真的是在發神經,我真他媽的神經病!」「天兒,天兒。」我趕緊關掉了電話,很想嚎啕大哭一場,但一個男人能去哪裡哭泣?有一首歌中唱道:一個男人只能在暴雨中哭泣。現在下的這場雨,還太小。我雙腿發軟。玲姐一聲天兒,像抽掉了我的骨頭。除她之外,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母親叫過我天兒。時光迅速倒流,穿透越來越密集的雨線,把我送回到模模糊糊的童年,模模糊糊的景物中回蕩著我的乳名。父母離婚後,有一陣子我不許母親叫我天兒,她要叫我也不答應,她只好叫我小天了。有一天我正在上課,母親來看我,樣子很奇怪,說她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很久都不能來看我。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聽她說話,然後很不耐煩地打斷她說我要上課去了。她塞給我一個購物袋,裡面有衣服、玩具和零食。我抱著大袋子離開了,聽見她在後面喊了我一聲:「天兒!」我沒有回頭,答應一聲就飛快地跑掉了。我沒有回教室,抱著袋子坐在樓梯下的角落裡哭著,我記得哭著哭著好像就下起了雨,我一直哭到下課,然後把袋子里的東西都送給了同學。這一段往事我講給玲姐聽過,她摟著我的頭喃喃地叫了好幾聲天兒,還輕輕拍我的背,差點把我拍睡著了。在玲姐家裡,有時候我真是有重過一次童年的感覺。這之後不久的一個下午,我坐在玲姐家陽台上看報紙,玲姐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一邊給我織毛褲。陽台給玻璃和鋁合金封著,細小的塵埃在陽光里懸浮。屋子裡除了電視機的聲音,聽不見其它動靜。我看不見玲姐,玲姐也看不見我。忽然聽見玲姐叫了我一聲:「天兒。」我楞了一下,然後嗯一聲,問她什麼事。她說沒什麼事。屋子裡又只有電視機的聲音了。我繼續看報紙,但報紙上寫的什麼,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一刻,在我的想象中:我會常常坐在陽台這張竹躺椅上,玲姐會常常坐在客廳那張沙發上,我看報紙,她打毛衣,我們對粉筆灰一樣不斷飄落在頭上的時間滿不在乎。我們一點一點變老,她58歲了,我40歲了,我們坐在床頭回憶著過去22年共同的生活,成功化解了一次危機。接著,她78歲,一臉福相的老太太,腿有點小毛病,我已經60歲了,一個還算精神的老頭兒,推著她去公園裡散步,給她的腿蓋上毯子。再接著,她98歲,我80歲,但看上去她比我生動得多。由於在陽台上看了60年報紙,我已老眼昏花,但隨時擦亮眼鏡從報紙上方探出腦袋,盯著一個經常給玲姐送花的百歲老傢伙。一轉眼,她已經128歲了,我已經110歲了,我倆顫巍巍的相對而立,讓孩子們抬起我倆的手,互相摸著對方的臉,此時她118歲的妹妹已經不跟我們住在一起,不久前,這一對老姐妹倆由於都愛上了我而反目成仇,如果不是因為都老得像嬰兒一樣舉不起枕頭,我相信,她倆一定會大打出手。現在看來,這些想象中的故事都不再有機會發生了。無論我做什麼,無論我怎麼樣,她的未來和我的未來,都不會有什麼關係。我的夢想,已經被擊碎,被病房裡那個穿鐵鏽紅皮夾克的男人和玲姐一起聯手擊得粉碎。剩下要做的事,就是把一棵大樹從血肉中拔出來,然後想辦法填平留下的巨坑。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想受這種罪了。我在雨地里慢慢走著,頂著一顆混混沌沌的腦袋,膝蓋在打顫,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現在到哪裡去都是一樣的,沒有一個人在一個特別的地方等著我,沒有一扇門需要我走進去,沒有一個溫暖柔軟的地方可以讓我棲息。驚雷陣陣響起,暴雨開始抽打我,讓我覺得好受了一些。暴雨最好把我打到水泥地下面的泥土裡去。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車道上,而且是逆著車流。汽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而至,濺起積水從我身邊掠過。不時有幾顆泥星和水珠打在我臉上。不時能聽到司機的大罵,罵的是什麼我一句也分辨不出來。忽然我站住了,我看見雨水閃亮的快車道上有一隻大風箏,一瞬間就被碾得稀爛,還有無數的車輪碾過去,碾過去,碾過去。直到一個交警抓緊我的胳膊,把我拖到崗亭那兒,突然涌到心口的疼痛才讓我清醒了一些。那種疼痛的感覺,有點像給一輛車撞了一下。我記得有一次一輛車撞著了我的手,當時感覺不到疼痛,幾個小時后那隻手才越來越腫,越來越痛。只不過這一次是受了內傷。這個彎轉得實在太急了,雖然此前有一些小坡小彎,基本上是在平直的幸福大道上賓士著的,突然這麼急一個彎,就衝出去了。我的五臟六腑都被撕裂了。接著頭也開始劇痛起來。交警問我:「你叫什麼名字?住哪兒?」我雙手擠著太陽穴,想了一會兒,才告訴了他。交警說:「你好像病得不輕呢,你沒事吧?」我說沒事,就是頭有點暈。交警攔了一輛的士,要司機把我送到醫院裡去。半道上我讓司機改變了路線,把我送回家。我一躺上床,就睡著了。醒過來后,頭還是又重又痛,在黑暗中轉著眼珠,漸漸想起了醫院病房裡的一幕,覺得心臟肺葉胃都在朝不動的方向撕扯,撕扯,撕扯。經過多次回想,現在我已經感覺不到當年的那種疼痛了。2001年秋天,我回想過一次,我想起多年前身體里刮過的那場疼痛風暴,還能感覺到內臟一陣陣緊縮,但同時覺得很好笑。一切真的有點像電視劇,我彷彿剛剛從一場電視劇中走出來,對自己剛剛扮演的那個角色很有點不屑的態度。到了2003年春天,我決定開始認真回想生命中曾經有過的這一段經歷時,覺得2001年秋天的我,對更年輕的我,很不公平。我重新對電視劇和我的關係進行了思考。毫無疑問,剛滿22歲的那一年,我一切都還沒有定型,還處於自我塑造和被社會塑造的階段。電視劇的社會影響力不用形容了,當時我的各種觀念,各種表達情感的方式,有很多是從電視劇中學來的。我的行為,有時候是在模仿某一部電視劇的主人公,有時候是在模仿幾部電視劇揉在一起后重新拼湊出來的一個主人公。這種模仿,有時候是自覺的,像我有意識地照搬美國浪漫專家格戴克的著作一樣。有時候是在潛意識裡對我產生影響。我不知道有沒有「電視人格」這種說法,不知道是否有人深入研究過。我希望有,並且希望能把研究結果反饋給電視劇製作者,以便商業化的同時不排除加進去一點點責任和良知。從醫院裡回來后,我在疼痛和高燒中躺了三天,把冰箱吃空了,也不願下樓。打開關了三天的手機和座機,很快接到了一個電話。聽到鈴響,我還以為是玲姐打來的(我有點恨自己還期待接到玲姐的電話),結果是粘糊小妹。粘糊小妹說她作東,請我上現代城那邊的一家餐廳吃飯。我說身體不舒服,恐怕去不了。粘糊小妹說:「你跟阿伍說吧。」接著聽到了阿伍的聲音,阿伍說:「你快來吧,你要不來,這一頓我也吃不成了。」我想了想,也好,也該出去喝點酒了,反正我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一個人的夜晚不會好過。我洗了洗臉,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瘦了整整一圈,眼窩深陷,頭髮蓬亂。趕到餐廳時,粘糊小妹和阿伍已經坐在桌子邊了。我能從他倆臉上看到驚訝的表情。他倆不出聲地研究著我。我打量著餐廳。這是一家裝修很怪異的餐廳。二樓地板是透明的玻璃,我們坐在樓下,可以看見樓上人的屁股和鞋底。我估計上這家餐廳里來吃飯,可能是阿伍的主意。北京有特色的餐廳,阿伍差不多都去嘗過。他常說自己的工資除了供樓,都貢獻給三巴了。一巴就是嘴巴,二巴是什麼不用說了,三巴是中巴(阿伍住的地方只通小公共)。由於這三巴的緣故,他上班常遲到,我還在總部的時候他經常把卡交給我,讓我幫他打卡。他倆大約把我研究得差不多了,開始一本正經地討論。阿伍問粘糊小妹:「你說這個人是不是小天?」粘糊小妹說:「眼睛好像大了一些,臉上的線條也多了些,好像比那個小天哥哥好看一些哦。」阿伍說:「還是老辦法,你親自來一口試一試?」粘糊小妹腦袋歪來歪去的笑著。阿伍也笑,意味深長地望著我。粘糊小妹問:「親愛的,誰把你怎麼了?」我笑了一下,沒說話。阿伍說:「好像是失戀了,不過沒聽說過他有女朋友嘛。」阿伍的一句「好像是失戀了」,觸動了我一下。嘩嘩的雨聲立刻在我腦袋裡響起來了。我不知道我跟玲姐這一場意味著什麼,這是一段無法命名的感情:不像愛情,不像親情,不像友情,又什麼情都有一點。每次我反省,都覺得感情這個詞到了我們的關係里,就沒法再細分了。我只能說我剛剛經受了一場感情上的挫折,失戀這個詞不太準確,這個詞似乎太小了。幾個晚上我都沒睡著,經受著一種陌生的痛苦,我一直想找一句話抓住這種痛苦,好讓疼痛減輕一些,好讓自己痛個明明白白。但我就是找不到那麼一句話——像失戀了?有點像,但遠遠不夠,「像失戀了」還只是那句話的一個零頭。粘糊小妹點點頭,很有把握地說:「沒錯,看起來是失戀了。」我苦笑了一下。阿伍說:「嗨!還真是的啊!快莫煩躁,快莫煩躁,吃過飯哥哥就帶你去打炮!」粘糊小妹朝他呸了一聲,說:「你這人就知道打炮,能不能有點高位追求啊?」阿伍笑了,說:「瞧瞧他,那就是高位追求的結果。他要是先**,后談戀愛,就不會是這副死樣子了。」粘糊小妹說:「他不會還是一個童男吧?」阿伍說:「不是童男,怎麼會這樣?」我打斷了他倆,問都點了一些什麼菜。我知道要是不打斷,他倆會越說越不像話。阿伍談這種事向來毫無顧忌,況且他對幫助我成長一直充滿熱情。第一個告訴我「打一炮XXX元」,然後把我帶到妓女面前去的就是他。等粘糊小妹上洗手間了,阿伍告訴我今天晚上有三個選擇:一,就地解決,這家餐廳里可以透明的地方一概透明,不可以透明的地方都遮得嚴嚴實實的,那些帶卡拉OK的小包間里很安全。二、可以上粘糊小妹住的地方去,他探過口風了,她多半願意。三、去青塔,那裡有條三區交界的小街,也就是三不管,有很多新鮮貨色。我沒有說話,不想告訴他我已經不是一個童男了,不想受他的好奇心的折磨。我們要的菜很快就上齊了。阿伍舉起酒杯,望著我,等著我答覆。我盯著面前的「青蛙皮」,「青蛙皮」據說是這最有名的菜,其實是一種寄生在樹上的苔蘚,有點綠有點皺,吃起來像黃瓜那麼脆,又像海蜇皮那麼韌。他一邊咔嘰咔嘰地嚼著「青蛙皮」,一邊以很少表現過的耐心繼續開導我: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那裡栽倒了,應該從另一個女人那裡爬起來。正說著,玲姐打電話來了。玲姐喂了一聲,出了一口長氣,說:「你真是急死我了。」我說:「我這會兒有事,完事了我再打給你吧。」她說:「一會兒你來醫院好不好,我有些事要跟你說。」我說:「我走不開。」她哭了起來,說:「天兒,我要是走得動,早就找你去了。我想看看你。」我說:「我晚上真的有事。」她說:「你開著手機好不好?」我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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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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