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心 血(1)

鹿 心 血(1)

1972年冬,按照上級命令,我們在烏蘇里江邊增加了一個哨所。守衛它的,是我們連的六名知識青年——我是其中的一個。

哨所並不隱蔽,用一破兩半的圓木構造。我們的任務是——巡邏十里長的一段江面。

連隊隔半月給我們送一次麵粉和蔬菜。北大荒冬季只能吃到白菜、蘿蔔、土豆——

「老三樣」。不但戰士要吃,幹部也要吃。哪一級都要吃。吃了就要唱:「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難得吃頓肉。

我們不像孔夫子那麼嬌氣,三個月不知肉味就牢騷滿腹。我們都巴望哪天能捉一個特務。

卻沒捉到過。捉到過一個形跡可疑者,一個

「二毛子」。我們大大地興奮了一次,輪番對他進行審訊。結果非常遺憾,他不是特務,是九連的馬車老闆,到江邊來下套子套野兔。

這令我們也大大地沮喪了一次,沒收了他的兔套。興奮是一種情緒付出,不能白白興奮一次。

江邊地帶很荒涼,生長著灌木叢和雜草,野兔出沒其間。捉不到特務,我們就轉移願望,套野兔。

總得有個願望才行。什麼願望都沒有時,煙錢的開銷就太大了。卻沒獲得過一根兔子毛。

套住的野兔被狗叼走了,雪地上清清楚楚留下的蹤跡告訴我們,狗跑過江面,消失在彼岸的土堤后。

土堤后是一個村莊,可以望見各式各樣的屋頂。這一帶江面不寬,早晨甚至可以聽到他們那個村莊的雞啼。

毫無疑問,這條

「強盜狗」準是蘇聯人的,它竟可惡地連我們的兔套也一塊叼走了。我們恨透了這條狗,發誓逮住它,懲罰它,不弄死它,也要弄它個半死。

我們設誘餌,埋

「子母套」。一天傍晚,我們聽到了狗叫聲。當時大家悶坐火爐四周,正無事可做,無話可聊。

狗叫聲在我們內心引發了一種近乎亢奮的激動,同時跳起來,好像哨所里著火了似的,爭先恐後衝到外面。

我們循著狗叫聲跑到一片灌木叢那裡,包圍觀看被套住的狗,大為開心。

那狗比我們想像的要小,也不如我們想像的那麼兇猛。長腰身,長腿,垂耳。

深栗色的毛,閃耀著旱獺般的光澤。狗臉很靈秀,很可愛,一條漂亮的純種蘇聯獵狗。

鋼絲套子勒在它后胯上。由於它經過了一番劇烈的掙扎,已使套口收得很緊很緊,勒入皮肉,彷彿就要將它的腰勒斷了。

這狗的充滿痛苦的眼睛里,流露出人類的悲哀而絕望的目光,恐懼地瞧著我們。

它不斷嚙牙,發出陣陣低鳴。但那低鳴絕不意味著進攻的企圖,是防範的本能。

它太痛苦了,不久便連防範的本能也喪失,一動不動地蜷伏在雪窩中,不再嚙牙,也不再發出低鳴。

它渾身顫抖。不知是由於痛苦,還是由於恐懼。觀看這麼漂亮的一條獵狗這麼一種可憐的樣子,我們都有點暗發慈悲了。

它畢竟是狗,不是狼。它不過叼走了我們套住的野兔,沒咬傷我們的哪一個夥伴。

如果它是一條中國狗,不是獵狗,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狗,我們都會立刻放掉它的。

我們都暗暗地,深深地為它不是一條中國狗而遺憾。蘇聯狗,這一點似乎使問題的性質很不同了。

一種古怪的心理,使我們這幾個很喜愛狗的中國小夥子,對這條蘇聯狗壓制下了我們天性中的善良和憐憫。

一個夥伴踢了它一腳,恨恨地說:「我們走,讓它在這兒受罪吧。它不被勒死,也會被凍死,或者夜裡被狼活活吃掉。」另一個夥伴反對:「讓狼吃掉?那未免太可惜了。弄回哨所去,宰了,夠我們吃幾天狗肉的。」第三個夥伴立刻表示贊同:「對,狗皮歸我了,寄回上海,給我父親做件皮坎肩,純種蘇聯獵狗皮坎肩,不夠時髦,也他媽的算稀罕了。」我們雖然都喜愛狗,但對吃狗肉還是很嚮往的。

連里的老職工請我們吃過狗肉。這種口福給我們留下了深刻記憶。在長久不知肉味的情況下,對吃狗肉的嚮往就會超過對狗的喜愛。

誰叫它叼走我們套的野兔,使我們的腸胃受到虧損呢?誰叫它自己又被套住了呢?

誰叫它偏偏是一條蘇聯狗呢?腸胃的虧損是很實際的虧損,我們有權補回來。

它不仁,我們也就不義了,一報還一報,我們都認為吃掉它不算多麼缺德。

「好,聽大家的。」班長終於發話。於是我們就將它拖回哨所。一到哨所,馬上分工:有人劈柴添火,有人化冰燒水,有人磨刀準備開膛剖肚,有人拌油鹽醬醋調作料,有人剝蒜。

那會兒完全黑了下來,已看不清江對面的景物。土堤后的夜空時時空爍著細小的火星,那是晚炊的煙靄。

燒木柴,煙囪里冒出的那煙都會夾帶著那種細小的火星。天越黑火星越顯眼,怪神秘怪好看的,使我們想起了小時候過年玩的

「滴嗒花」。淡淡的木脂油味飄過江來。那種細小的火星和木脂油味,常常引誘我們想偷越江界,登上土堤,看看堤后的蘇聯村莊。

狗在哨所外,也許快勒死了,也許快凍僵了,也許預感到了無法逃脫的可悲下場,一聲不叫,彷彿期待著我們結果它的生命。

水燒開了。磨刀的夥伴滿意地用手指試刀鋒。忽然,我們聽到江對岸有人呼喚。

先是一陣老頭的沙啞的呼喚聲。接著,是一陣老嫗的氣急的呼喚聲。

「娜嘉……」

「娜嘉……」

「娜嘉……」老頭和老嫗齊聲呼喚。在這黑沉沉的寧靜夜晚,隔江傳來的呼喚聲聽得異常真切,因為真切,呼喚聲中的焦急和不安,使我們不難領略。

班長在團部俄語培訓班受過培訓。於是我們就問他,呼喚的是什麼意思?

班長回答:「娜嘉,這是蘇聯女孩名,他們在呼喚孩子。」他們呼喚孩子,與我們毫不相干。

持刀的夥伴向我擺了一下頭,我就欲走到外面去,將那條半死不活的狗拖進哨所。

它卻突然叫了起來。呵,我從未聽到過任何一條狗在任何一種情況下發出那麼悲哀的叫聲。

那簡直就不是一條狗在叫,而是一個身陷絕境的人在回應對自己的呼喚。

我至今一回想起這件事,這條蘇聯獵狗當時那種悲哀的叫聲,猶在耳畔。

我是難以將這一種狗的哀叫聲用文字描繪出來的。那是文字無法描繪的。

狗最具有人的靈性和人的情感。在某種情況下,比如在徹底絕望的生死關頭,人會發出像獸一樣的嚎叫,狗會發出像人一樣的聲音。

無論前者抑或後者,都是震顫人心的。那條蘇聯獵狗的叫聲,是太像太像一個就要被殺害了的孩子聽到父母呼喚后的哭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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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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