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Chapter.205

EC.Chapter.205

華納鎮里蔓延著槍聲,哭聲,和叫喊聲。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一片騷亂。被異人革命軍救下的難民們發出絕望的哭喊、四處奔逃著。六師的軍人們被衝散在城鎮各地,面對着突如其來的襲擊。槍聲不僅僅來自異人革命軍手裏的槍,也來自敵人。

阿獃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艱難的戰鬥。儘管作為六師三團一營的打擊手,他一直都是身先士卒,永遠站在隊伍的最前方、戰爭的最危險處——甚至小半年前的那一場赫蘭戰役,便是由他發動異能掀翻坦克,拉開了異人革命軍反攻序幕的。

阿獃平日裏的身材極為瘦小,一副木訥的神情,再加上那顆圓溜溜的光頭,總是一本正經地跟隊友們說些奇怪的佛號,一被老兵調戲就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地念叨著阿彌什麼陀佛的,與他戰鬥時的模樣看起來大相徑庭。

阿獃發動了異能以後,骨瘦如柴的身體像是充了氣的氣球,整個人都放大了好多倍,渾身儘是充滿爆炸性力量的肌肉,身高近兩米、青筋虯結,皮膚泛著青灰色。當真宛若天神下凡一般。

拋去他本性中的懦弱內向不談,至少作為一名異人來說,阿獃確實是有着得天獨厚的,遠勝旁人的天賦。甚至於艾斯蘭人號稱異人死神的凈化彈頭甚至無法扎進他的皮膚,對他造成一丁點傷害。當初在赫蘭山下突圍時,陷入艾斯蘭軍隊的重重包圍,他都沒有感受到艱難,但是此時此刻,他感受到了。

這種艱難並非來源於敵人的強大,而是源自他自己。源自內心深處不斷翻湧掙扎不停息的震驚與困惑,源自對於內心信念的動搖。

他已被包圍。

槍響,伴隨着吼聲,鼓盪著耳膜。槍聲並非來自阿獃,而是敵人。

凈蝕金屬澆鑄的彈頭打在青灰色的皮膚上綻出火光。他像是被一群血性大發的瘋狼徹底包圍的紅牛,在建築之間匆忙地奔走着,抬起手臂遮擋自己的眼睛和一些相對脆弱的關節,自始至終都沒有開槍還擊的意思。一道身影吼叫着衝到他面前,手上的突擊步槍子彈已經打空,人卻沒有退縮的意思,瘋了一般撲到了阿獃的身上,槍托、匕首,甚至是用牙齒去咬。阿獃剛剛將那人甩脫,越來越多的人打空了子彈,不要命地朝他身上撲去。

那些衝來的人眼裏滿是血絲,寫滿了赤裸裸的仇恨,看見異人革命軍時,彷彿就連牙關都要直接咬碎。那種恨意太過於明顯,又太過於怪異,讓人難以理解,像是被徹底逼到絕境的野獸,發出絕望的悲吼。

「暴徒黨,我殺你全家!!!」

阿獃掙扎著從十幾人的包圍中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拖着步子繼續向前走。

他始終沒有反抗。

……

華納鎮中的異人革命軍遭遇這場騷亂的時間,實際上要比南邊的偵察營發現渡海而來的艾斯蘭十二師早上了二十分鐘。這是基於所有革命軍戰士們都在進入華納鎮看見一片空城景象時形成的、先入為主的概念,幾乎是所有人都認為華納鎮的鎮民是基於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舉鎮遷徙了。哪怕是生性謹慎,做事周全的代理司令官何足道,也僅僅是將那未知的威脅定義在了城鎮之外的地方,雖然也曾派人搜查過各個房間、試圖從中發現些許有關華納鎮成為空城的線索,卻也完全沒能夠提前預知到這場騷亂的端倪。

這也與華納鎮的地理位置、人文習慣有些關係。華納鎮南面白海,再過去便是太平洋,是屬於漁業發展相當重要的港口城鎮。靠海吃海,華納鎮幾乎家家戶戶都是吃魚長大的,而出海捕魚也是靠天吃飯的事情,一年中也分旺季和淡季。這種城鎮里的人家,為了長時間儲存魚類食物,幾乎是家家戶戶都會有一個地窖用於存放腌曬好了的魚乾。而異人革命軍的軍人們一年能夠來到華納鎮的次數並不多,對於這個鎮子的了解程度也僅限於一個民風淳樸,風景奇佳的靠海小鎮,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各個房間里地窖的存在。

沒有人知道異人革命軍第一次受襲的具體時間。當鎮子裏的某一處忽然傳出槍聲、伴隨着慘哼,罵聲時,城鎮里的各個房屋都彷彿活了過來,從地窖里躲藏了不知道多久的男人們端著一桿桿艾斯蘭特製的突擊步槍,就像是蜂巢里沉睡的馬蜂群被驚醒,叫囂著飛舞了起來。在各個地方休息的異人革命軍猝不及防被迅速地衝散了開來。在短短的十幾分鐘內便被放冷槍射死了近百名軍人。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是,當初進到鎮子裏時,士兵長何足道對革命軍全軍都下了不準卸槍的死命令。這個初初看來根本就是畫蛇添足的命令,在這種情況下,竟然無意地拯救了近五千名革命軍戰士的性命。

一次突襲的黃金時間必然是在對方尚未反應過來的短短几分鐘內,而當常年在外征戰、經歷過大大小小無數場戰役的六師軍人在何足道未卜先知般的軍令下,以最小的傷亡代價,拿着槍抗下了城鎮各處男人們的第一波衝擊以後,幾乎沒有一點猶豫,各個隊伍之間便迅速地連接了起來,形成了有效的反擊網絡,而正當他們準備全面展開反撲的時候,事情卻並沒有按照預料之中的那樣發展……

在幾次短暫的交鋒中,經驗豐富的革命軍人很快便不約而同地發現了些許端倪:這些所謂的敵人作戰經驗很不成熟,其中大部分甚至好像還未適應制式步槍的后坐力,就連最基本的瞄準都做不到,儘管他們對於這地區的熟悉程度似乎遠勝六師軍人,但是真正打起來的時候,在長期進行游擊戰術的六師無聲的戰術壓制下,這幫敵人甚至沒有太多反抗的餘地。

但是。但是,最奇怪的地方不在於這裏。

這群敵人,和他們見過的任何一批艾斯蘭軍人都不一樣。

他們一直在死人。但他們的攻勢從未衰減,前仆後繼,全然沒有半分惜命的意思,踏着同伴的屍體,一步一步地逼近六師軍人的掩體。

像是撲火的飛蛾。

越來越多的人認出了他們。從他們的臉,從他們的衣服,從他們的口音,從他們的怒吼。越來越多的革命軍人開始感到詫異,甚至是不解,疑惑,迷茫。最後這些怪異的情緒糾集到了一起,化作了對未知事物的深深恐懼……

扣動扳機的手指越來越沉重了。

……

兩米高、通體青灰的巨人掙扎著一次又一次地爬起身來。這已是不知道多少次爬起身來,時間漫長得像是要停滯到永恆,這條路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周圍的人仍舊像是被逼到絕境的狼群,不厭其煩地將他撲倒,從各個部位對他攻擊,堅如磐石的皮膚上出現了無數細密的白色划痕,甚至是齒印。他始終沒有還擊。他沒有反抗的勇氣,也沒有戰鬥的理由。城鎮遠方的槍聲還在此起彼伏地響起,他的衣衫已經被完全撕碎,額頭磕出些許血跡,那雙向來顯得木訥的眼睛此時滿是迷茫。

「去死、去死、去死……給我去死……」

「我殺你全家!……」

「給我妹妹陪葬!」

「死吧!惡魔!死啊!死啊死啊死啊!!!」

交疊在一起的怒吼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恨意,期間甚至能夠聽見嗚咽的聲音。這些滿目通紅的人們似乎願意獻祭出自己的一切,也要將六師的軍人殺死在這裏。這讓阿獃無法理解。也讓他從地上爬起的頻率越來越慢,在長街上行走的步伐越加蹣跚。像是年邁的巨象,被瘋狂的蟻群丁丁點點地,蠶食殆盡。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他的意識越來越迷糊,界能即將耗盡的時分,他在那不曾停歇的,刺耳傷人的吼聲罵聲中,隱約聽見了另外的聲音。

那是從遠方傳來的一聲怒吼,像是「夠了」。

然後便是一絲微弱的電流。電流在他面前的地面流轉,然後像煙花一樣綻放,然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罵聲,沒有交錯的腳步聲,這片街上再也沒有站着的人。

阿獃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先前還在上躥下跳,不顧一切地向他宣洩著自己恨意的男人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身上滿是焦黑的痕迹。他微微張口,想要爬起身來,卻再也沒有力氣。

腳步聲緩緩接近,兩米的巨人像是泄了氣的氣球一樣萎縮下來,成為了蜷縮著身子,渾身赤裸,滿是傷痕,面黃肌瘦的小和尚。

來人將他扶起。小和尚阿獃無力地垂着眼帘,依稀認出了那人臉上的鬍子。顫著聲虛弱地開口:

「何……長官……」

何足道司令同樣是衣衫襤褸,鬚髮皆張,情況看起來只比阿獃要好上那麼一丁點。他將小和尚扶起來,又把他背在身上,慢慢悠悠地朝着城鎮另一端走去。這個滿臉鬍子的老男人身高甚至還比不過瘦弱的小和尚,步伐卻很穩。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他說。他的語氣很是篤定,藏在篤定背後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情緒。

「人是我殺的,和你無關。」

這些所謂的「敵人」。都是華納鎮的鎮民。

只剩下了男人。

……

偵察兵們在大片的棕櫚樹林中急奔著,行進速度很快,打頭的傑洛斯隊長身上還背着昏迷不醒的另一名士兵,方才從鐘樓上下來時,海上的狙擊手在他們鑽進叢林之前再次開槍,狙擊子彈直接掀飛了那名戰士的半隻手臂,慘叫着昏迷了過去,此時隊長的背上已經是鮮血淋漓。

關鵠卿踉踉蹌蹌地跟在隊伍的最後頭。來自隊長傑洛斯的一記拳頭雖然並沒有讓他完全清醒過來,但是至少也足以讓他意識到此刻的事態嚴重。三營的十幾名弟兄甚至來不及帶走燕三的屍體就急匆匆地開始往華納鎮里撤離了。

早在燕三救下關鵠卿,被狙擊槍射殺的時候,這幫偵察營的成員便已經意識到了艾斯蘭軍隊的來襲,當機立斷地撲向了房間中央的聯絡機器,想要將這一消息告訴六師的司令官何足道,然而當他們打開機器的時候,才發現這裏的聯絡信號已經被徹底屏蔽了。

所以他們必須跑。必須在艾斯蘭之前跑回華納鎮,告訴六師的人這個消息。

眼下不是悲傷的時候。沒有時間讓他們悲傷。他們甚至沒有報仇的機會。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他們是偵察兵,他們是最早發現艾斯蘭進攻的人,如果他們死在了這裏,那麼整個六師都沒有辦法知道這場毫無預兆的襲擊,如果那種事情真的發生了,死的人就絕對不會只是一個偵察營那麼簡單了。

許是眾人跑得太過於匆忙,那受傷的斥候被顛簸著震醒了,看見隊長傑洛斯仍然將自己背在身上,臉上的表情顯得極為意外,隨後卻又變成了驚怒交加的神情。

「傑洛斯,你瘋了嗎?!把老子放下來!」

眾人見到戰友醒來都是心底一輕,傑洛斯把他放了下來,那人斷去的右臂傳來一陣劇痛,嘶地倒吸一口涼氣,踉踉蹌蹌跪倒在地,額頭上滿是汗跡。

「老七,給老二包紮一下,咱們還有時間,那種帆船從海平線過來最少也要二十分鐘……還得穿過樹林。他們人多,不熟悉地形,還有機會……」

氣喘吁吁的傑洛斯正發佈著命令,老七已經從身後的醫療箱裏拿出了消毒劑和繃帶走上前來,那跪伏在地上的士兵猛地拍開老七的手,抬起頭來,死咬着牙關:

「傑洛斯!你別他媽犯傻了!那是整整一個師的人數,咱們六師不可能打贏的。慢上一秒,到時候他們打進來,就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傑洛斯看起來心情也不怎麼好,燕三的死對於這些人而言,震撼程度絕對不亞於關鵠卿,不管怎麼說,那都是隨着他們一道打仗五六年的過命兄弟,只是眼下形式緊急,方才一直壓抑著心底的情緒,聽見老二說的話,他終於抑制不住爆發出來,青筋暴跳罵道:

「那你他媽想我怎麼樣?老三死了,你要我看着你死嗎?你非要我看着你們一個個他媽的死絕才開心嗎?」

「死了就死了!老子什麼時候怕過死了!傑洛斯你他媽是隊長!手底下這幫兄弟的命都握在你手上,你不能因為我一個人拉着全營人墊背!」

「誰他媽說要陪着你去死了!」傑洛斯滿目通紅,「我們還有時間!他們兩萬人,肯定跑不快,在這叢林裏帶着你也不礙事,你明白嗎?老三死了,我不許你們任何一個人隨隨便便送命……」

「那他媽是艾斯蘭!」老二黃彪大吼起來:

「艾斯蘭也有偵察兵!我現在身上全是血,你干那麼多年偵查,就不知道這樣有多容易被人發現嗎?傑洛斯,你別他娘的天真了!你還不明白嗎?我現在是累贅!累贅啊!!」

黃彪踉踉蹌蹌地想要站起身來:

「你們幾個,都不許管我……我自己走。他們想要沿着血跡追,我給他們帶帶路,再拉幾個墊背……」

傑洛斯緊握的拳頭髮青發白,看着已經轉過身去用僅剩的左手握住手槍的黃彪,氣是越喘越急,陡然大叫起來:

「黃彪!你老婆他媽還在鄉里等着你!你女兒才三歲!你他媽明年就能退役了!你知道不知道……」

話未說完。黃彪已經猛然轉過身來,用牙齒狠狠地咬住槍身給手槍上膛,臉上滿是痛苦和猙獰,將槍口指向了傑洛斯,撕心裂肺地喊道:

「你他媽閉嘴!!!!」

傑洛斯死咬着牙關,眾人沉默地看着黃彪。黃彪又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額頭,滿是血絲的眼睛裏已經有淚水溢出:

「你們誰敢跟過來的,我就直接自殺!」

「黃彪!」傑洛斯氣得顫抖不止:「你瘋了!」

「彪哥!」

「二哥……」

偵察營戰士們的聲音紛紛響起。關鵠卿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啞口無言。

「走啊!都他媽走啊!滾!都給我滾!再不滾我開槍了!」

傑洛斯又忍不住開口了:

「黃彪!你他媽做人做事別那麼絕,我們還有機會,可以活下去的,根本不礙事……」

黃彪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

「三!」

「黃彪!想想你的女兒,想想你老婆……黃彪!!」

黃彪已經將手指搭上了扳機,喊出了「二」。

「好!我們走!我們現在就走!都給我走!」傑洛斯猛然轉過身來沖偵察營的眾人下令。眾人面面相覷,猶豫着開口:

「隊長……」

「走啊!!」傑洛斯的喊聲也變得嘶啞了起來。

戰士們終於還是步履沉重地再次啟程。他們往叢林那端走,黃彪獨自一人向著另一端走。他們小跑着,一次次回頭,每次回過頭,三營老二黃彪的身影就又渺小一分,單薄一分,最終還是一個人,握著槍,孤獨地消失在了叢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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