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十年凋落

94.十年凋落

點點星光投射在玻璃幕牆上,恍若銀河在其間流動。

當許克詩接起炳叔的電話時,她剛睜開惺忪的雙眼。因工作太過疲憊,她剛才直接在辦公室的扶手椅上睡着。

「小姐,醫院那邊打來,許先生醒過來了。」

半小時后,許克詩與許克狄趕到醫院,剛剛查完房的醫生走出病房。

「許先生是在上午8點醒來的,我們已經重新為他做了身體檢查。各項檢查都沒有問題,因為昏迷太久,他現在身體很虛弱,我建議兩位和許先生聊的時間短一些,不要讓他感到壓力和刺激。繼續觀察幾天,一星期後許先生就可以出院了。如果好好休息護理,相信不久就會恢復健康。」

聞言,許家兄妹落下心中大石,許克狄推開病房門。

「爸,你醒來就好了。」許克狄來到床前握住父親的手。

「爸。」許克詩看着許承光的病容。

「乖了。」許承光的目光從許克詩移到許克狄身上,「公司現在——」

「股價已經穩下來,沒有出事,你不用擔心。」許克狄說

許承光看向炳叔:「阿炳,他們兩個不肯說,你一定要告訴我事實。」

「許先生,你聽小姐和——」

許承光打斷炳叔的話:「我昏迷那麼久,不會剛醒來就把自己折騰死。如果一直被隱瞞城光發生了什麼,我才會被活活氣死。」

炳叔擔憂地看着這一家三口。許克狄沉默不語。

許克詩不想再瞞下去,說:「黎仁軒透過基金大量入貨,增持了城光的股份,他現在持有10%,成為在添叔之後的第三大股東,公司那群牛鬼蛇神推舉他做代主席,添叔支持哥,但滕叔Eric父子,還有區莉莉、鄭叔、周文、孫國峰,他們全都給黎仁軒投了贊成票,最後他比哥多出一票。」

「現在他是城光的主席。」

聞言,許承光看上去並不十分意外。見父親並未遭受過大的刺激,許克狄猶疑了下,開口:「爸,當年JL航空那筆交易涉及假賬的事,是不是真的?」

許承光沉默了一會兒,說:「叫仁軒過來。我親自給他一個交代。」

「不行,什麼事都等你出院再說。」許克詩眉頭緊鎖。

「克詩說得對,等你出院也不遲。」許克狄同意道。

許承光看着倆兄妹,露出一絲笑容,「好,我這次聽你們的。」

第二天晚上,許家兄妹再度一同去探望父親。

臨走之際,許承光對許克狄說:「幫我打給文律師,讓他準備離婚文件。」

「區莉莉不會這麼善罷甘休,她不分走半個城光是不會甘心的。」許克詩冷冷一笑。

「她簽過婚前協議。算了,她在城光這麼多年,無功也有勞。她該拿到的,就讓她拿去好了。我不缺這些錢。」許承光說話的語氣仍帶着他標誌性的威儀。

許克詩與哥哥互望一眼——顯然,父親並未被擊垮——他們終於卸下心中最後一絲憂慮。

許承光又看向許克狄:「後天上午的董事會議,我以電話形式出席,我反對收購太科,你現在就幫我聯絡仁軒,叫他立刻停手。」

***

兩日後,股市再度傳來令人都感到意外的消息。

「城光國際終止收購戰,太科股價停止漲升……」

各大財經網站第一時間更換頭條新聞。

「兵臨山下,城光國際卻在此時叫停收購計劃?」

「城光太科『握手言和』?」

「傳許承光病癒,城光內部大戰在即?」

當日夜晚,太科行政總裁辦公室內,翟愷彬合上眼前的文件,背靠椅背,仰頭出神地盯着天花板。

贏了么?

好像沒有。

但他仍憑一己之力保住了太科。

——不算輸吧。

***

秋風繼續浸染這座繁華的大都會。

片片金葉於偌大的秋之世界中紛紛揚揚。

風撥動被時間埋藏的歲月心弦。

「……城光國際正式完成收購CastleGroup旗下北倫敦三區豪宅項目,預計將在2020年中開工……」

人們仰頭盯着大屏幕上的新聞,不得不感嘆——城光就是城光——永遠不可能垮台。

西島長灣,許家大宅的莊園中,法國梧桐葉片隨秋風漫天起舞。

黑色轎車沿着碎石車道一路駛過,在噴泉邊停下。

雙開門開着,炳叔和黎仁軒一前一後進入前廳。

許家的高個子兄妹都坐在沙發上,一個在看體育雜誌,另一個在翻手機。當黎仁軒的身影出現在大理石樓梯口時,許克狄抬眼看了看他,許克詩仍低頭玩手機,當炳叔和黎仁軒都不存在。

炳叔將黎仁軒帶至三樓書房,然後退出去,關閉紅木房門。

站在落地窗前的許承光轉身看向來人。

「叔叔康復得怎麼樣?」

「我很好,謝謝關心。」許承光撐著臨時用來保持平衡的拐杖,來到東面牆上右側第一個保險櫃前,用食指按了按指紋識別界面,櫃門應聲而開——

許承光從中抽取出一個黑色文件夾,遞過去:「你看了就會知道所有事。」

黎仁軒翻過前兩頁,然後繼續翻過去,最後視線停留在倒數第三頁上。

「這是當年JL航空和我們訂下的秘密協議條款,這筆24億英鎊的委託貸款,是他們承諾給我們的收購優惠條件。這就是衛德當年去倫敦談成的事。」

黎仁軒沒有回話,目光移到許承光身上,看着長者的眼睛。

「假賬的事,我們只做了一半。你爸爸在一開始堅決反對。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城光垮,所以我背着衛德叫會計師做假賬,最後還是被他發現。」

「我和衛德說,城光沒了,我和他就一無所有了,那些有問題的文件上,不僅有他的簽名,也有我自己的。我沒必要騙你。」

「你爸爸真的是很能幹的人,他最後說服JL航空的母公司給我們24億英鎊的附帶委託貸款,令城光在負債最高的時候仍可以成功收購,至於那些假賬文件,在這份條款簽掉后,就已經在倫敦被衛德銷毀了。」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從倫敦回來的航班發生了意外——」許承光轉移視線,盯着地面,像是出了神。

「為什麼不在當時告訴我?」黎仁軒放下手中的文件。

「始終都是因為救城光,他才會飛到倫敦。」

「我沒辦法對當年還是孩子的你說出真相,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你。」

「你失去了父親,而我,失去最好的朋友,出事的時候他才42歲,那時候我每一天都在責怪自己……」

黎仁軒陷入沉默。

父親的身影和年少的時光在他腦海里徘徊閃現。

「這麼多年來,我時常在想,如果衛德還在城光,會是怎麼樣。」

「你沒有令你爸爸失望。」

「看到這些年你在城光做出的成績,我非常替衛德高興。有時候我真的很希望你是我兒子。」

「知道你同克詩在一起后,我竟然開始怕,我怕克狄會因為你失去信心,克詩以後對你言聽計從,我怕有一天,真的就像外面的人說得那樣,城光會姓黎不姓許。」

許承光又自嘲地笑了笑,「不過,今天的城光,確實是姓黎,」他看着黎仁軒的目光透露出讚賞,「你這一仗打得很漂亮,所有部署都有板有眼,換成當年的我,也未必一舉成功。」

「我也是跟最好的學的。」黎仁軒眼中終於浮現一絲笑意。

聞言,許承光也露出笑容,皺紋自他的眼角蕩漾開來。

「我自認對你這個世侄,已經盡到自己能做的所有事。」

他看着摯友之子的面龐,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你因為衛德的事怪我,我也不能怪你。」

書房內一時沒有任何聲響。

「意外沒人能預料到。」黎仁軒的聲音比平時輕了半個調。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一片寂靜之後,許承光再度開口:「我現在想知道,你對克詩是不是真心的?」

「她對我最重要。」

「重要過城光?」

「對。」

「真像你說的這樣嗎?」

從倫敦回來的所作所為——黎仁軒認為他需要給許承光一個交代。

「我入的那些股份,不會再轉手出去。至於主席——」

他們始終以世伯世侄的關係於公於私相處了這麼多年,黎仁軒的個性,許承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知道黎仁軒此時的話都是出自真心,並無欺瞞。

許承光打斷他的話:「我年紀大了,但腦子還能轉,還沒想過退休。」

「公司現在發展得很穩定。之前我說過讓MattLin進城光的事,我想現在已經沒有必要。」

「主席的位置,你願不願意交出來。」

「我想還是CEO更適合年輕人做。」

黎仁軒嘴角掀起淺笑,神情看上去竟似少年人的調皮。

「你是在說我老了?」許承光眼中笑意加深。

「和叔叔相比,我確實年輕一些。」

……

紅木房門外的炳叔聽到自書房內傳出一個年老男人和一個年輕男人的談笑聲,禁不住拍拍胸口,長舒一口氣。

這場劫難總算過去得七七八八了。

跟隨許承光多年,他知道許承光與黎仁軒之間有着情同父子的情誼,而因他兩人身份特殊,這份情誼之中又無法避免地夾雜利益糾葛。他一路陪伴許承光,知道許承光內心十分重視黎仁軒這位晚輩。如今他二人冰釋前嫌,他也算落下心中大石。

沒多久,許承光和黎仁軒走下樓,大廳內只有許克狄,許克詩已經不見蹤影。

「克詩呢?」許承光看向許克狄。

「她接到一個電話出去了。」

許承光深知女兒的脾性,就算她沒有接到兒子口中的電話,她也不會選擇在這時候面對黎仁軒。

「我這個女兒很難哄的。」許承光看着黎仁軒笑道。

「我知道。」黎仁軒咧嘴一笑。

***

翌日上午,許家大宅。

「許先生,許太太——」話音剛落,律師想把自己的嘴巴撕爛,「區小姐的意思是,除了她在城光國際原有的1%的股份以外,她要立橫10%的股份。」

許承光沉默了一會兒,說:「給她好了。」

許克詩斷言道:「不行,這女人不能再和公司扯上任何關係。立橫的股份絕不可以給她。」

話音剛落,「叮鈴鈴……叮鈴鈴……」

茶几上的手機震動起來,許克詩按下接聽鍵。

「許小姐,今天的午餐例會你出席嗎?」

「推掉。」

「知道了,漁人碼頭的新計劃書需要你簽名。還有,瑞和銀行的楊先生打來問方不方便將飯局提前到今晚?另外李小姐的秘書打來說……」

許克詩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行了,我現在去公司,等我到了你再向我彙報。」

「知道了,許小姐。」

許克詩掛掉通話。「我回公司了,」她對許承光說,「晚上再過來。」

她又轉頭看向律師:「剩下的事以後直接和我談。」

律師聞言,對許承光報以疑問的表情,許承光點頭以示同意。

當晚7點。

許克詩合上文件夾,背靠椅背望向窗外,天空下起細雨。

雨滴猶如珍珠般貼在玻璃幕牆上,對面摩天大樓頂層的霓虹光芒閃爍不停,

雨中的世界看上去有些失真。

許承光對哥和自己說了他和黎仁軒之間的事,以及十年前的舊事。她也得知,黎仁軒已經同意不久就卸任主席一職。

黎仁軒和許承光之間算是解決完了。

但黎仁軒和她自己,她真不知道怎麼解決。

他曾徹底欺騙過她。

一想到他從倫敦回來的那天晚上,他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待她,她就無法冷靜。

上一次他的欺騙已經令她心如刀割——

要是再被他騙一次,她懷疑她會徹底失去做人的勇氣。

這段時間她都待在哥哥家,晚上睡在哥哥的客房裏。每一晚入睡前,這十幾年裏與他發生的事就像鬧鈴般定時在心頭浮現,沒完沒了地折磨她。

她毫無保留地愛他——不顧許承光的反對去信任他——得到的卻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和背叛。

許克詩吁出一口氣。她起身將桌面收拾一番,拿起自己的手袋離開辦公室。

電梯到達地下車庫第三層,叮的一聲,電梯門向兩邊滑開。許克詩朝自己的停車位走去,引擎發動聲傳來——

無比熟悉的黑色轎車在她身前停下。

駕駛席一側的車門被人從里打開。

「去哪,我送你。」

許克詩當他為空氣,轉身往另一側走。

黎仁軒長腿邁出一步,擋住她的去路:「區莉莉的事,我說不定能幫到你。」

許克詩停下腳步,回過頭:「什麼?」

「上車,有東西給你看。」黎仁軒拉開副駕車門。

——看他有什麼花樣。

待她上了副駕駛席,黎仁軒關閉車門,繞過車頭,回到車中。

駛出地下車庫后,他遞過手機,「這段話,她應該不會想讓其他人聽到。」

許克詩按下播放鍵,區莉莉的聲音在空間有限的車廂內響起。

「LeedHill這麼大的項目,我覺得實地考察一番更合適,我已經訂了兩張下個星期一去倫敦的機票……」

……

「克詩不懂怎麼選男人,是她沒有眼光……」

……

這個不知所謂的貪錢女人不要臉的程度還是超乎了她的想像。

沒多久,錄音結束,許克詩退出手機界面,又聽黎仁軒說:「我想這段錄音,只用給區莉莉一個人聽,叔叔沒必要聽到這些。」

許克詩發出一記冷笑。「你還真是肯為我爸着想啊。」

「對不起。」

這是他第二次和她說「對不起」。

上一次他對她說「對不起」,是在……

許克詩搖搖頭,讓見鬼的思緒就此打住。

「不錯啊,還以為你和許承光一樣要掉進狐狸洞。」

她沒忍住——這句嘲諷還是從她喉頭蹦了出來。

黎仁軒嘴角掀起一絲淺笑,沒有接話。

繽紛霓虹與璀璨夜景自眼前飛逝而過。

銀杏葉一片一片凋落。

信號燈由紅轉綠,轎車駛向右側大道。

「為什麼走這條路?送我回我哥家。」許克詩皺起眉頭,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要不要吃雪糕?」

許克詩仍皺着眉,不滿地看着他的側影。

眨眼的功夫,車子拐進一條充滿文藝范兒的小巷。黎仁軒在一個火柴盒般大的車位停下車,拋出一句「等我一下」,下了車。

3分鐘后,他回到車上,右手拿着一個草莓巧克力雙球甜筒。

「你喜歡的。」

甜筒被拿到她面前。

——「草莓和巧克力雙球。」

這男人在和她打回憶牌嗎。

抱歉,她可不是小孩子了。

「要吃你自己吃。」許克詩將頭靠在車窗上,冷漠地說道。

黎仁軒無奈地笑了笑,走出幾步將甜筒丟入垃圾箱中,回到駕駛席。

接下來一路上,她一直沉默,不理會他任何話。

她覺得她這輩子都不會消氣。

***

天幕是一片的灰。

法國餐廳靠窗的餐桌前,坐着兩個「相識」多年的女人。

區莉莉摘下兩邊耳機,臉色難看得猶如窗外烏雲密佈的黯淡天空。

「這份文件,我勸你現在就簽掉,否則,我看你的外號要從『千年狐狸精』,變成『千年蕩婦』了,嗯?」許克詩笑了。

見區莉莉鐵青著臉不回話,許克詩繼續說:「外面的人聽到這段錄音會說什麼?你自己在國內開的那幾間破爛公司,你那所謂教育基金,你這十幾年積下來的人脈——」

她沒繼續說下去。

區莉莉已經快速簽下她的名字。

區莉莉或許是一個蕩婦。

但她從來都不是潑婦。

「你還有沒有副本?」

「聽你的聲音我都想吐。也不會有其他人再聽到這段東西。」

區莉莉收回目光,拿起手袋,起身離席之際又看了許克詩一眼,而後踱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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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流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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