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聽得這一聲尖利的指責,坐在窗下的賀霜娘慢吞吞地轉身,把手裏的活計向妹妹展示了一下,道:「我沒有,我在剪襪樣子。」

賀雪娘哼了一聲,「一雙襪子才能賣幾個錢?娘明明是叫你綉那個屏風來着,還有我叫你幫我繡的纏枝牡丹紋帕子呢?」她一邊說,一邊走到近前,伸手進窗台上擱著的一個小竹筐里翻了一通,撿出塊四四方方的布巾來,拿到跟前一看,臉就拉了下來,「怎麽才這麽點,連朵牡丹花的樣子都看不出來,我前天就交給你了!」

賀霜娘道:「哦,是麽,我要綉姨娘交代的屏風,沒有空閑,就這麽點,還是我硬擠出些時間來繡的呢。」

賀雪娘推她一把,「你現在不就閑着?快些綉,我等著用呢。」

賀霜娘被她推得一歪,卻丁點也不惱火,還是慢慢地道:「天黑了,我看不見綉線,但這種花樣要將一根線劈成三根,綉出來的花兒才細緻好看。你眼神好,幫我把線分了罷,再替我把針穿上,我才好綉。」

賀雪娘哪會這個,她從小就習慣使喚賀霜娘,賀霜娘名義上是她大姊,實際上等同於一個丫頭,她把所有活計都推給賀霜娘,因此長到如今十三歲了,連個手帕都還綉不齊整。這時被堵得一噎,氣道:「太陽還沒全落山呢,你就說看不見,鬼知道你是真看不見,還是假看不見。」

當然是假的。

賀霜娘沒再理她,坐正了,繼續剪手裏的樣子。

有姨娘如此,妹子如斯,日子難過麽?當然是難過的,初來不到一個月,她便偷尋了四、五回短見,然而腕也割了、梁也懸了,還去廚房拿菜刀往脖子比劃,她卻還是好端端地活着。

千古艱難惟一死,她這才曉得這句話的意思,心狠得下去,手卻是軟的,沒經過那些招數,她真不知自己求生的本能那麽強,這境遇再古怪、再糟糕,她仍是活着,活着就捨不得把自己了結了。

手腕間幾道亂七八糟的血痕慢慢癒合,脖頸間吊出的青紫印漸漸消去,可整個過程都無人過問,更無人關心。

與她同住一個屋檐下的血緣親人,雙眼漠然的掃過她身上的傷痕,彷佛沒有看見般,心裏只覺得她死了又何妨呢,於這個家並無損失,雖少了一雙幹活的手,卻也同時少了一張吃飯的嘴,算下來不賠不賺,所以只由她去。

賀霜娘遂把心平靜下來,既死不成,那就要活着。

度過剛穿來的那一年迷惘期後,她開始尋找出路,試圖脫離名為嫡出小姐,實則粗使丫頭的生活。直到碰壁碰得頭破血流之後,她才發現想脫離這個家是不可能的,假如家裏的胡芊芊是老虎,那外頭就全是豺狼,莫說她才九歲,就算她十九了,也沒有能力安全地孤身行走於外面的世界,現實就是這麽殘酷。

每一扇大門都對她關閉之後,終於有一扇窗對她開了個小小的縫。隔壁水塘衚衕住着個守寡的李娘子,有一手極出色的綉活,她與賀霜娘過世的娘親有幾分交情,見賀霜娘在家裏活得實在不像個樣子,生出惻隱之心,願意把自己的綉活傳授給她。

而胡芊芊知道李娘子一件綉品的價錢有多好,同樣的一塊手帕,李娘子的就是能比別人多賣十文錢,所以在這件事上一點也沒有阻攔,還略微減少了賀霜娘在家要乾的活。

對於這少有的機會,賀霜娘學得十分刻苦而認真,她的進展很快,於是也很快就發現刺繡是個非常傷眼的活計。

總的來說,賀霜娘是個比較老實的人,大部分的時候隨波逐流,翻不出什麽浪花,但是老實人也是有心眼的,從她發現有劈線這回事存在之後,一到夕陽西下,她就聲稱看不見線了。

照胡芊芊的心思,恨不得她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手不離針才好,繡得多、賣得多、賺錢才多呀,怎奈賀霜娘竟有這麽個毛病,胡芊芊起先當然是不肯信的,逼着她晚上也綉,賀霜娘也不反抗,說了就聽,照樣綉,綉出來的花色和賀雪娘繡的差不多,誰家鋪子要那麽粗陋的針線啊!

這麽來回折騰了幾次,胡芊芊不得不信了——賀霜娘一早就說了晚上看不見線,不是後來做得多了想躲懶才說,而且賀霜娘多年給她的印象,真的就是個懦弱老實的丫頭,她不會以為賀霜娘有這個心眼,事實上早早就埋了伏筆。

其實她不曉得的是,賀霜娘曾經試圖反抗過多次,只是一旦她發現繼續下去沒有成果之後,就會很快收手。對胡芊芊來說,是這個便宜女兒好欺負、好收拾,而對賀霜娘來說,是她慢慢發現,就算整垮了胡芊芊,又有什麽意義呢?

真正渣的是她爹,胡芊芊敢這麽對她,根源在於她爹只把她當做家裏的一個物品。即便她忽然金手指大開,把她爹也整垮了,那好,一個家沒了男主人,等於沒了屋頂,更慘的是,這個家本身連女主人也沒有,胡芊芊是不能算的,她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恐怕得把金手指開成金大腿,才能在這個世道存活下去。

所以就將就地混著吧,雖然在這個家裏她是受壓迫的底層,但至少不再受侮辱了。

在她只能做些洗衣、打掃的粗活時,胡芊芊當面叫她「蠢丫頭」,背地裏喊她「小賤種」;賀雪娘把她推倒,害她撞上案桌,額頭出了血,胡芊芊趕過來還要罵她不小心,不好生帶妹妹。從她有了賺錢的技能之後,胡芊芊才一天天待她客氣起來,稱呼變回了原本該有的「大姑娘」。

這裏賀雪娘得不到回應,不高興得很,不甘心就這樣走了,硬擠到賀霜娘身邊坐下,道:「哎,我告訴你個秘密,你明天替我把這個帕子綉好如何?」

賀霜娘心中一動。她今年十六歲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年紀可能會遇到什麽事,她大致是有數的。她不介意跟賀雪娘做這個交易,假如等胡芊芊來告訴她,那很可能花轎已經停在門口,就等她上去了。

「好,你說。」

果然就聽賀雪娘說:「我剛聽爹娘說,給你定了門親。」

賀霜娘停了手裏的活,抬眼看她,卻見這便宜妹妹是個很奇妙的表情,要笑,又有點笑不出來,說是幸災樂禍吧,偏偏又摻了一兩分嫉妒。

她不由詫異,這是給她找了個什麽奇葩的人家,讓賀雪娘這個模樣?便問:「是哪一家?」

「那可是個了不得的人家,說出來要嚇死你——」賀雪娘是個藏不住話的性子,一下子就把剛才聽見的那些全都說了出來。

賀霜娘第一個反應不是思考自己即將到來的沖喜命運,而是——「姨娘不會是遇到騙子了吧?」賀老爺一個閑散的七品小官,攀得上二等爵永甯侯府?這跨了那麽多階級,還是什麽和尚、大師算出來的,聽上去就是個騙局好麽!

賀雪娘氣得挑高了細眉,「你說什麽呢,我娘都去侯府見過侯爺夫人了,這還能有假?你才是個傻子呢!」又難掩嫉妒地道:「不知道你哪來的好命,生了這麽個八字,不然就憑你這小家子氣的模樣,哪點配和侯府攀親。」

聽她說得這樣言之鑿鑿,賀霜娘不由放下了手裏的活計,認真想了一下——假如是真的,似乎可以接受?

對於自己的婚嫁,她當然是做過努力的,從兩三年前起就暗中抓緊有限的外出時間,查訪附近適齡的婚配對象,這鄰近幾條街居住的基本都是和賀老爺一樣的七、八品小官,有閑職、有實職,有住戶、有租戶,不細追究,大體上一眼望去呢,和她都算門當戶對,時人又講究多子多福,往往一戶就有許多適齡男子,符合她初步目標的人選還真不少。

所以起初賀霜娘是很樂觀的,她想自己又不怎麽挑剔,夫家既不需多有前程,也不求有多殷實,只要是個家境狀況正常的人家就行了。她萬萬沒料到,自家在外人眼裏恰是個不正常的人家,她不挑剔人,可別人挑剔她呀!

這幾條街都是清一色差不多的小四合院,一家挨着一家,雞犬相聞,西頭娘子在家使鞋底抽調皮娃娃,東頭都能聽見那娃娃的哭聲;哪家老爺外頭包了個姐兒,被家裏娘子曉得了吵鬧,當天這八卦就能傳遍整條街,誰家有個什麽事,是瞞不過鄰居的。

賀家算是這些八卦里的常客,常年在婦人們之間口耳相傳,興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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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官女高嫁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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