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度玉門關(三)

春風不度玉門關(三)

旺財把兩根點燃的干蒿稈插在米碗裏,輕輕吹了一口氣,噗,滅了。剛才還亮亮的兩朵火焰一下子閉上了眼睛,從焦黑的眼窩裏宛然升起兩股神秘的青煙來。

米碗擺在洞口的那塊大石頭上,旺財雙手捧著那三塊寫了字的竹片,對着青煙虔誠地跪下去,鄭重其事磕了三個頭。

然後,緊閉雙眼,口中念了一句

「老天保佑!」隨手把竹片朝天上拋去,聽見竹片噼噼啪啪掉下來,旺財還是不敢睜開眼睛,對着蒿稈賭咒發誓:「就只這一次了!橫豎是投了簽的,三面字朝天就去。兩面字朝天,也去。一面字朝天……還去吧。三面都沒得字就不去了,再去就是烏龜王八蛋!白白送去幾多牛屎巴,又不是為了看戲,送幾多牛屎巴總要有個結果。沒得結果啷個賠得起嗎?橫豎是投了簽的,龍王爺給的簽總歸是要靈驗的!仙人洞裏幾百年前原來也是有過道士的!我陳旺財憑良心吃飯,我的牛屎巴從來不摻假的……湯鍋鋪的鄭矮崽有他的蹄蹄膀膀、心肝肚肺,可沒有我的牛屎巴他的蹄蹄膀膀、心肝肚肺是煮不熟的……牛屎客不配娶三妹,湯鍋鋪的鄭矮崽南瓜垛在東瓜上,他一個穿黑皮的更不配……」一番詛咒、祈禱之後旺財橫下心,終於睜開了眼睛:三塊淺黃的竹片躺在地上,乾乾淨淨的,一個字也看不見。

泄了氣的旺財順勢也坐在了地上:到底牛屎客爭不過湯鍋鋪。到底牛屎巴比不過蹄蹄膀膀。

可惜三妹那樣好一個么妹,要嫁給那個南瓜垛在東瓜上的矮子,要嫁給一個穿黑皮的東西……哎,命就是命。

命是爭不得的。兩年來旺財一直在心裏做一個夢,夢想着有一天能娶一個像三妹那樣的么妹做媳婦。

旺財一不痴二不憨,他當然知道在銀城做一個最下作的牛屎客,是不該有什麼美夢可做的。

別的不說,有哪一個么妹願意嫁到這個黑洞洞的山洞裏來做妖怪?再說提親是要有媒人的,又有哪個媒人肯替一個牛屎客去提親?

湯鍋鋪里的那個鄭矮崽,就是人矮了一些。其實是個老實人。他不只有蹄蹄膀膀、心肝肚肺,他還有湯鍋鋪一半的股份。

三妹嫁給他嫁對了,一輩子不愁吃穿,一輩子不用住在山洞裏做妖怪。

蔡六娘孤兒寡母辛辛苦苦投帶大了三個女兒,將來是要有個依靠的。湯鍋鋪就能做六娘的依靠。

自己的仙人洞只能給叫化子些來做依靠。兩年來,為了能進六娘的門,為了多看三妹幾眼,旺財幾次都不肯收牛糞餅的錢,都說不忙不忙等六娘手上寬了再說。

有一天的下午,六娘真的留下旺財吃了臊子面。旺財洗了手,坐在灶間的門檻上,手上捧了一隻大藍花碗。

調麵條的臊子裏有香香的肉丁,是鄭矮崽送來的豬頭肉。三妹坐在風箱邊上幫忙,風箱呼呼地響,灶膛里燒的是旺財送來的牛糞餅。

火光把三妹的臉映得紅紅的,像是抹了一層好看的胭脂。三妹一直低着頭,三妹的一隻眼睛有點歪。

不是因為這隻歪眼睛,也輪不到鄭老爹來提親。六娘嘴裏不停地誇獎旺財的牛糞餅好用,面碗裏的臊子也盛得特別多。

六娘要旺財上桌子吃飯,旺財推說身上不幹凈,就那樣端了碗坐在灶房的門檻上,頭低在碗邊上,趁抹汗的空當,眼睛在三妹的身上慌慌張張地掃過。

三妹坐在竹凳上,穿一件蔥白洋布衫,袖口衣襟都鑲了藕荷色的寬邊。

頭上扎了一隻蝴蝶銀卡子,耳朵下面晃着一對也是銀子的鏤花耳墜。齊眉的劉海,鬢角上的一縷長發一直落到臉腮上,又黑又亮的辮子垂在隆起的胸前。

兩隻尖尖的粽腳,小心地收在滾了花邊的寬褲腳下面。鞋尖上綉了紅紅的海棠花。

三妹坐在竹凳上,把旺財做的牛糞餅掰碎,再一塊一塊用火箸從容地放進灶膛,而後慢慢拉起風箱,身子就隨着拉杆輕輕搖起來,那條油黑的辮子就把人的魂悠來盪去的。

牛糞火燒出來的煙火氣從灶口裏飄出來,散出一股好聞的蠶豆燒煳的煙香。

旺財不停地把麵條送進嘴裏。旺財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臊子面。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早晨的太陽已經把山尖照得金燦燦的,歇雨峰和自己一樣,也是剛剛醒過來。

草葉樹梢上都是露水,鳥叫聲在山谷里忽遠忽近地傳過來。正是一天開始做生活的時候。

要麼去牛屎街賣牛糞餅,要麼去牛屎坡做牛糞餅。吃要靠牛糞,穿要靠牛糞,總歸,一個牛屎客離開牛糞就沒得話可說。

旺財從自己的夢裏醒過來,苦苦一笑,清楚地聞到了自己身上那股牛屎巴熏出來的味道。

銀溪里的泥沙再好用,每天洗得再仔細,也還是洗不凈手腳上耐久的牛糞味。

旺財把那三塊從銀溪里拾來的竹片拿起來,儘管旺財不識字,可在仔細地對照了一番之後,他發現三塊竹片上的字都是一樣的。

這叫他有點掃興。總是一樣的事情終歸少些味道。就像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做牛屎巴。

有時候就覺得缺鹽少油的很無趣。可是今天,有趣的事情已經做過了,要想做的夢也夢完了,三塊竹片,片片都是背朝天,沒得一片是有字的。

橫豎是投了簽的,龍王爺的簽和牛王爺的簽是一樣靈驗的,從此再沒得二話可講,六娘家不用再去跑了。

恭喜鄭矮崽娶個好媳婦!旺財拔了米碗裏的蒿稈,吹乾凈落在米上的草灰,把自己的夢也吹得乾乾淨淨的。

旺財平靜下來,把米和竹片都拿回到洞裏。沒有夢的生活讓旺財覺得更踏實。

在這種踏實的日子裏,旺財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旺財想:昨天答應過六娘的,還是要給她送一次牛屎巴。可今天給六娘送牛屎巴是要收錢的。

六娘的灶房裏有一桿秤。今天就用那桿秤把牛屎巴稱清楚。一斤一文銅錢,一百斤一百文銅錢。

旺財收拾好放在石檐下的竹擔,把干好的牛糞餅一個個的從曬架上摘下來,又放到專門裝牛糞餅的竹架子裏一個個地摞好。

很快,牛糞餅碼到齊肩高。旺財擔起擔子,瘦瘦的人夾在牛糞餅中間,吃了力量的竹擔彎下來,隨着步子一閃一閃地在肩膀上起伏。

遠遠看去,兩架牛糞餅像兩根粗大的樹樁,在竹擔的兩頭一閃一閃地夯下來。

旺財已經想好,今天不坐馮么叔的渡船,今天要繞起走新城,過上關橋去舊城,一路上肯定會有人攔住擔子要貨的。

說不定還沒到上關橋,牛屎巴就賣光了。新城這邊的人大方些,收了貨交錢的時候,常常還會用荷葉包一團米飯遞過來。

打定了主意,旺財的腳步越發快起來。山路邊草葉上的露水,被旺財踢得亮晶晶地四下飛迸。

果然,還沒有走到上關橋,牛糞餅已經賣了一多半,剩下的旺財決定給蔡六娘送去。

下山,過新城,過上關橋,再從北門進城,一路下來旺財已經走了五六里,額頭上冒出細細的一層汗珠。

進城門的時候旺財看見城牆上有個木籠,旺財想,這又是哪個冤鬼被砍了腦殼。

可是旺財的肚子已經在叫,他已經覺得有些餓了。旺財顧不得細看,腳步匆匆直奔蔡六娘家。

等到給蔡六娘把牛糞餅在灶房裏擺好,旺財撩起衣襟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有幾分歉意地笑笑:「六娘,剩下的不多了,我用你的秤稱過,這一次是二十三斤。」蔡六娘聽懂了旺財的意思,蔡六娘也笑笑,「旺財,你算一下,連同以前的,一共該給你多少錢?」旺財忽然漲紅了臉,「六娘,你一直關照我的,吃你的飯,喝你的水,再算以前的舊賬,就沒得良心了,我二天啷個再進六娘的門呢?以前的那幾次,我都沒有稱的,我是誠心送給六娘的……六娘,我只收這一次的二十三個銅錢。」蔡六娘又笑笑:「旺財,你莫客氣,牛屎客就是靠賣牛屎巴掙生活的,大家都不給錢給你,你啷個過生活嘛?你沒有稱過,我替你稱過,還要還你一百六十三文銅錢。」蔡六娘轉身拿出串在麻繩上的一串銅錢,塞進旺財的懷裏,「給,我數好的,你再數數清楚。」旺財推託不過,滿臉通紅地接過蔡六娘的銅錢,「六娘……你這樣客氣我臉都沒得地方放了……六娘數都數好了,我還有啥子數頭……」旺財收拾起自己的竹擔、竹架,口中不停地感謝六娘。

旺財磕磕絆絆打開院門的時候,蔡六娘在身後囑咐:「旺財,我三妹出嫁的那天,你要領上你們神仙幫的人些來趕酒、喝彩,你把他們管得規矩些,莫亂來。我只剩下這最小的一個了,我想要三妹的事情辦得熱鬧些。」旺財又一次漲紅臉。

可這一次不是因為歉意。但是旺財立刻爽快地答應道:「六娘,你放心,三妹的事情你不開口,我也一定要幫忙的!」從蔡六娘家裏千恩萬謝退出來,旺財忽然覺得心裏空空蕩蕩的,好像丟了什麼東西。

好像丟的這樣東西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可到底丟了什麼又想不清楚。旺財沒有想到蔡六娘會這麼爽快,旺財本來是不想算舊賬的。

旺財本想把以前的那些牛糞餅永遠留在三妹家裏。三妹坐在灶跟前燒的那些牛糞餅是自己一塊一塊親手做出來的,是自己親手做的牛糞餅照紅了三妹的臉。

也許不算舊賬心裏就不會這麼空空蕩蕩的了。是六娘讓自己得了一筆意外的錢。

摸著那些叮叮噹噹的銅錢,旺財還是感覺到一種被補償的快樂。旺財決定要再打一次牙祭,他又來到三和興飯店,又在敞廳里挑了座位坐下。

堂倌揮着抹布跑過來的時候,旺財從懷裏取出一個荷葉包,打開來對堂倌吩咐:「要一個雜碎湯,把我的冷飯熱在一起。」堂倌吆喝着轉身離開的時候,旺財在堂倌的身上聞到一股濃濃的炒菜的香味,肚子裏又是一陣咕咕的叫喊。

但是旺財一點也不心慌,因為今天他有本錢讓自己好好地享受一番。旺財狠狠心,對着堂倌的背影追喊:「再加一碗老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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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李銳《銀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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