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何須怨楊柳(三)?

羌笛何須怨楊柳(三)?

在從容地開灶用飯之後,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的主力部隊前行五里,和尖兵匯合。

管代劉振武命令:左、右兩隊各帶領自己的一百二十六人分別上山,沿峽谷兩側山坡前進,預防可能出現的伏兵,並且要與主隊保持在五百碼的有效射程之內,保證相互之間可做交叉火力支援。

劉振武自己帶領前隊、后隊沿山谷里的大道列隊行進。步兵之後是炮兵,炮兵之後是輜重隊,騎兵在最後,既可防護敵人從背後包抄,又可以隨時調到前邊來發起衝擊。

劉振武命令全體官兵,對天義軍這些烏合之眾擊潰即可,不必多做糾纏。

因為彈藥有限,投入戰鬥后,每支槍只可打一槍,每門炮只能打一炮。

為了保證殺傷力,每次射擊至少以棚為單位齊射。任何人都必須在聽到命令後方能射擊,違者重罰。

作戰之後各隊長官要查點彈藥,凡有違令用盡子彈者,重罰。有了這個滴水不漏的部署,劉振武信心十足地率領自己的六百官兵直奔桐嶺關。

轉眼之間,士兵們看見了直衝雲天的滾滾濃煙。騎在馬背上的劉振武,在望遠鏡里看見了城牆上下,像趕廟會一樣擁擠在一起的農民,和一面在晨風裏飄揚的黑旗。

士兵們排成四排縱隊,整齊地從馬下走過,他們看見馬背上指揮官無動於衷的臉,冷漠沉着,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離桐嶺關還有二里路遠,就聽見了城頭上土炮的轟鳴。青煙過後,有些鐵砂和鐵鍋的碎片,有氣無力地落到關口前面幾十步遠的路面上。

劉振武毫不猶豫地命令隊伍繼續前進。直到離關口只有六、七百碼的地方,劉振武才下令停止前進,讓輜重退後,要士兵們按照步、炮、馬的順序列隊準備迎敵。

一陣短促的號聲過後,山谷上下的士兵排列成一組一組的戰鬥隊形。還沒有開戰,訓練有素的軍人已經居高臨下地搶先佔據了有利地形。

劉振武拔出指揮刀,發出了槍上膛的命令,隊伍中響起一片槍栓的拉動聲。

桐嶺關前一陣短促的寂靜。也許是被嘹亮的號聲吸引了,也許是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整齊好看的軍隊。

城牆上的農民們一時瞪大了眼睛,驚奇地看着山谷上下的敵人像變魔術一樣,在自己面前變換著隊形。

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步、騎、炮三兵種合成作戰,更不知道敵人指揮官使用的戰術戰法,不是從孫子和諸葛亮那裏,而是從腓特烈大帝和拿破崙一世那裏學來的。

可金鵬大元帥岳天義並沒有把敵人放在眼裏,也沒有把洋槍洋炮放在眼裏,他對自己已經安排好的錦囊妙計滿懷自信。

岳天義再一次舉起了銅鑼,拼儘力氣死命地敲了兩下,咣——,咣——,隨後,扯開喉嚨大喊:「弟兄們,快把槍炮給老子打起!」一陣槍炮聲之後,隨着青煙又有一些鐵砂和鐵鍋的碎片落到泥土裏。

敵人的陣地上軍旗輕擺,鴉雀無聲,嚴整的隊形紋絲不動。岳天義又敲鑼,又喊:「龜兒子些,看看老子的火牛陣送你們上西天!點火——!開門——!放牛——!」只見關口城門前堆放的樹枝被十幾個人用繩子拽到一旁。

接着,從門洞裏躥出十幾條高大壯實的水牛來,每頭水牛的角上都捆紮着兩把雪亮的短刀,水牛的尾巴梢上纏了些蘸滿菜油的破布亂麻,被火點燃的布和麻像火炬一樣在水牛身後黑煙亂冒。

被火燒疼的水牛們哞哞地吼叫着,驚恐萬狀地沿着山谷中的大道朝對面官軍的陣地衝上去。

緊跟在水牛的身後,左將軍岳新壽手持大刀,率領着一群和他一樣揮舞著大刀和梭標的農民衝出了城門。

一兩千天義軍的弟兄們,在桐嶺關上齊聲助威狂喊。一時間,桐嶺關前人牛齊吼,殺聲震天。

劉振武把指揮刀靠在肩膀上,站在前排隊列的側面,紋絲不動地等著跑過來的牛群和人群進入射程。

只見他猛然舉起了雪亮的指揮刀,高聲發出命令:「前隊一排,正前面,擊牛群,用望牌五百邁,齊射——!」噼噼啪啪的槍聲響成一片。

清脆的槍聲中,狂奔的牛群像中了魔法一樣,一眨眼,齊刷刷地滾倒在地上。

牛群互相疊壓、撞擊、翻滾,角上的短刀不是折斷在路面的石頭上,就是刺進了同伴的身體,更有些牛四腳朝天地窩斷了脖子。

緊隨在牛群後面的人群,也像被鐮刀砍過的稻草一樣倒下一片。左將軍岳新壽的大刀,隨着撲倒的身體從手裏飛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幾個好看的斤斗,刀把上的紅綢變魔術一樣地翻著花樣,不停地飛翔。

不等驚恐的農民軍反應過來,劉振武已經發出了第二次命令:「前隊二排,正前面,擊人群,用望牌四百邁,齊射——!」一切都和平常的演習一模一樣。

士兵們以一個排為單位,三棚士兵四十二人分成三列,依次有卧射,跪射,立射三撥火力。

射擊之後的士兵跑步轉向兩側後撤,讓開正面的視線,此後,依然是四十二支毛瑟槍的輪番射擊。

在那一片橫七豎八的牛和人的屍體後面,進攻戛然而止。農民們驚恐地喊叫着潰退下去。

受傷的人被遺棄在城門外面的開闊地上,呼喊,掙扎,扭動。受傷的牛也在哞哞慘叫着掙扎,扭動。

鮮紅的人血和牛血染紅了古老的桐嶺關。親眼看着大兒子岳新壽死在陣前,岳天義悲憤欲絕,站在城頭上面破口大罵:「狗日的官軍些,老子要把你們碎屍萬段,老子要吃了你們的狼心狗肺!弟兄們呀,大家要給新壽報仇呀!……」可是,不等岳天義罵完,敵人的陣地上響起嘀嘀噠噠的號令,緊跟着,75毫米克虜伯山炮開炮了。

隨着兩聲霹靂般的雷鳴,炮彈劃破空氣發出凄厲的尖叫聲,一發炮彈準確地落在城頭的帥旗下面,一發炮彈越過城牆落在擠滿院壩的人群里。

在山搖地動的爆炸聲中,只見血肉橫飛,土石飛揚,肢體亂拋,那面威風凜凜的帥旗剎那間被撕成無數碎片。

劉振武在望遠鏡里冷靜地欣賞著精確的炮擊:榴彈擊中城頭的帥旗,霰彈落入牆后的人群,對手已經被完全擊潰。

劉振武並不喜歡眼前的勝利,這場毫無懸念,力量對比過分懸殊的對抗根本就談不上是作戰,充其量是一場不夠格的實彈演習。

劉振武惟一關心的是,不要因為這些烏合之眾延誤了到達銀城的時間。

他當即指揮身邊的號兵吹響了衝鋒的號令。山谷中軍旗飄舞,銅號齊鳴,士兵們發出震天動地的吼聲。

當岳天義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一隻手臂不見了。

哭喊哀號之聲像山洪一樣爆發出來,四下里潰逃的人群像發瘋的獸群一樣橫衝直撞,互相踐踏。

岳天義低下頭來,在一些殘缺不全的屍體四周努力地尋找,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個老子的臂膀丟到哪裏去了?個老子的銅鑼丟到哪裏去了?龜兒子些的大炮硬是厲害,看都沒得看到,啷個就把老子的臂膀砍起走了呢?」鮮血泉水般地從傷口中涌流出來。

岳天義的衣服眨眼間被染成淋漓的血紅色。可他還是口中喃喃不停地尋找。

岳天義忽然看見岳軍師從牆角下走過來,他高興地笑起來:「岳軍師,快來幫幫忙,你看我的臂膀丟到哪裏去了?還是你講的對頭,這些龜兒子新軍的洋槍洋炮硬是厲害得很。」因為剛才炮彈是在身邊爆炸的,岳天義的耳朵被震聾了,他聽不見回答,只能看見岳軍師的嘴在動。

儘管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岳天義還是從對面那張臉上看懂了一切。現在,那張臉很像一隻食肉動物的臉。

岳天義又笑笑:「岳哨長,你慌啥子嘛你,老子的這顆腦殼早晚是要給了官軍的。給了城下那些龜兒子新軍,和給了你都是一樣的給。你慌啥子嘛你?」正在走過來的岳哨長被岳天義凜然的語氣鎮住了,他停下猶豫的腳步。

岳天義抬起剩下的那隻手,指著自己的軍師:「岳哨長,我曉得你現在想要我的腦殼去將功折罪。不管哪樣,我岳天義救過你一命。我現在也要你做件事情,不要對我岳家的人趕盡殺絕,日後我家新年還活着,你不要抓他殺他……不是我吹牛,銀城碼頭上的禮賢會總舵把子洪老大是我的結拜弟兄,江湖上到處都有我們袍哥的人,山不轉水轉,大家都不要把事情做絕。十幾年前,我還有個叫狗兒的娃兒賣在銀城的大戶人家,我們岳家的根你們是殺不完的……你今天殺了我,二天洪老大會找你算賬,我岳家的後代也會找你算賬……」不等自己說完,岳天義已經看見岳哨長的手舉了起來,那雙結實完整的手臂上握了一把寒光閃閃的鬼頭刀。

隨着兇狠的刀片劃出的弧線,天義軍金鵬大元帥的首級,跟着撲倒的屍體一起滾落在桐嶺關的城頭上。

在那顆連了半個肩膀的頭顱旁邊,橫七豎八地散落着許多農民的屍體。

城門下面的院壩里也躺滿了屍體和傷員。當初那些聚集在帥旗下的農民們,正拋下武器慌不擇路地四下逃竄。

眼前的場景,很像黎明時分被岳天義曾經看到和想到過的結局。岳天義沒有想到自己的結局來得這麼快。

幾堆燃剩的青柴,在這結局中清冷地冒着陣陣殘煙。岳哨長手裏提着岳天義血淋淋的人頭,帶領着自己那支已經殘缺不全的隊伍走下城牆,高喊著去和援軍匯合。

舉著刺刀的步兵從兩側山坡夾擊而下,城門下邊,剽悍的騎兵們呼叫着飛馬入關,頭頂上晃動着一片寒光閃閃的戰刀,沖向潰逃的農民。

一兩千人的起義軍,沒有任何抵抗,轉眼間跑得無影無蹤。劉振武取出懷錶看看時間,這場戰鬥總共用了不到四十分鐘,消耗步槍子彈八十二發,炮彈兩發。

自己的士兵們毫髮無損,沒有任何傷亡。劉振武留下岳哨長的人手清理戰場、包紮傷員,而後繼續修理電報線路。

劉振武命令自己的士兵們只割取牛肉做補給,其餘的一概丟棄不要,不許耽擱時間,立即向銀城挺進。

嘹亮的軍號聲中,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的士兵們整裝上路。

忽然間,有雄壯的軍歌從這支整齊威武的隊伍中迸發出來:「……堂堂堂堂好男子,最好沙場死。艾灸眉頭瓜噴鼻,誰實能逃死。死只一回毋浪死,死死死!阿娘牽裾密縫縫,語我毋戀戀。我妻擁髻代盤辮,瀕行手指面。敗歸何顏再相見,戰戰戰。戟門乍開雷鼓響,殺賊神先王。前敵鳴笳呼斬將,擒王手更癢。千人萬人吾直往,向向向!探穴直探虎穴先,何物是險艱!攻城直攻金城堅,誰能俄漫延!馬磨馬耳人磨肩,前前前!……」士兵們的嘴裏雖然夾雜了

「高腔」的味道,可還是唱得整齊有力。粗獷雄壯的軍歌聲中,士兵們把桐嶺關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早上的太陽蒸幹了樹枝和草葉上的露水,在士兵們嶄新的槍桿上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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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李銳《銀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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