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章:訣書(二更)

第一四二章:訣書(二更)

符宴歸的部將們私心裏覺得丞相多半是瘋了。

在這檔口,兩國邊境要塞,一下子調派所有的防禦兵馬,若是一朝失手,西夏的鐵騎隨時都有可能攻城掠地的殺來。

然而符宴歸顧不了那麼多人的勸阻,他一心想着只要在最快的時間內將她攔下,再讓將士們各歸各位,哪怕是為了她冒險一次,也值得一賭。

他本以為至少要追到天黑,所以當看到她率賀家軍迎來時,呆了半晌,直到身旁有人提醒方才回過神來,策上前去。

十一年前的付流景,那個永遠都被越長陵牽着鼻子跑的荏弱書生,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會以這樣的兩軍對壘的形式相見。

兩人的馬兒在距離十丈遠的距離停了下來,長陵微微眯着眼看了一眼他身後的陣仗,道:「你的兵倒是帶的夠多,只是我沒想到,你敢離我這麼近。」

符宴歸不以為意的再策上前幾步,「我本就是來找你的,再近一些又有何妨?」

「找我?」長陵姑且讓刀在手中多停片刻,「符相叛變功成,這時候來此,怕是擔心我們日後壞了你的『大業』,特來『剿匪』的吧?」

「我做這些,本就是為了你。」符宴歸深深望着她,道:「當年沈曜背叛越家,今日他已身死龍門山,也算為你越家報了大仇,如今你的身世已昭告天下,若你願意留下,我答應你不會動賀家一兵一卒,只要你願意,我擁有的這一切都可以與你分享。」

長陵本是想聽他撂完狠話就動手的,沒想到他一張口居然說起了這些不合時宜、不着邊際的話,反倒荒謬的無言以對。

「我知道你現在還無法接受我,我可以等,一年、兩年,哪怕十年……一百年我都可以等下去,只要你願意留下,我可以做任何事……」說到此處,符宴歸情不自禁再往前一步道:「我願意把所有欠你的,都還給你……」

「我沒有空陪你在這兒談這些無稽之言,我只問你一句,」長陵直接打斷他的話,「賀瑜在哪兒?」

他一番情真意切,怎料她全然無動於衷,只一心一意的挂念著另一個人。符宴歸心底一沉,那雙飽含深情的雙眼不覺冷了:「他自然在我手中,如果你想見他,隨我走,我自會讓你們相見。」

長陵不為所動地看了他一眼:「我奉勸你一句,現在把他交出來,我還可以饒你一命。」

「你以為我若是死了,他還能活?」符宴歸輕輕搖了搖頭,「長陵,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麼自以為是,以為擁有至高無上的武功便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了……是,你是可以對我動手,我身後的這些高手也都不是你的對手,那又如何?我早就下了軍令,我或擒或殺,他們都會視若無睹,你最擅長的那一套『擒賊先擒王』,在我這兒,一點兒用也沒有。」

長陵眉頭微微一蹙。

「你知道為什麼嗎?」符宴歸笑了笑道:「因為我只要你留在我的身邊,若不能實現這個心愿,就算是唾手可得的江山我也可以棄之如敝履,區區性命……那就更不足掛齒了!」

話音方落,但見馬背上的人縱身一躍,長刀疾飛向前,符宴歸看刀光襲賴,不閃不避閉上雙眼,直待刀尖在他喉嚨口停了下來。

長陵的臉上終於不再是那副古井無波,下一刻,她身形一翻,拽著符宴歸下馬落到自己陣營領地前,果不其然,符宴歸身後諸多高手、將士雖說大驚失色,但終究沒有上前。

「我說過了。」符宴歸慢慢睜開眼凝視着她,「沒有用。」

「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留下。」

長陵分不清他是真的瘋了還是只是料定了她不會輕易殺他。

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梟雄,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會忽然變成了一個偏執狂?

長陵將刀從他頸邊放下,往後退了一步道:「看來賀瑜不在你手中,既然沒得談,就直接動手吧。」

看長陵就要轉身,符宴歸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

叮鈴一聲響,是那把長命鎖。

長陵眼神一顫,伸手去拿,符宴歸亦未阻止,只是看她握著那把鎖半天沒有吭聲,才道:「長陵,只因為不願意隨我走,就可以不顧他的死活么?」

終於,她緩緩開口道:「你把他葬在哪兒了?」

符宴歸渾身一震,「你說什麼?」

話未問完,但聽「啪」的一記清響,長陵一掌拍向符宴歸心口,他整個人徒然飛起,跌在地上,連連嘔出數口鮮血方才穩下來。

身後的侍從上前來扶,符宴歸手一抬,示意他們退到一邊,這一掌挨得極重,他一手支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言下之意,便作默認。

長陵眉宇間微現痛楚之色,她指著鎖背面上的凹痕,「這是箭痕……」

符宴歸微微一怔——他當時只想隨便找個物件證明葉麒在他手中,乃至於摘下這把鎖時沒有發現上頭的痕迹。

「倘若他還活着,你帶他來比帶這鎖有用的多……」長陵的聲音沙啞,「看樣子你沒有發現上面的箭痕,那就說明他中了不止一箭……」

符宴歸還想分辨幾句,但他剛剛張口,就看到她垂眼之際,眼睫之中有閃閃發光之物落了下來。

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哭。

哪怕是當年不顧一切地趕去救他,卻親耳聽到沈曜說起同心蠱毒的真相……她也未曾留過一滴眼淚。

越長陵對所有人都是一般的心堅如石,可是如今她竟然為了他流淚了。

符宴歸一手按在心口,嫉妒猶如蠱蟲一點一點啃咬着他的骨骼,鑽入血肉,瀰漫到心上,但更多的是害怕,怕她因此更恨自己,他不能再承擔她更多的恨了,「我本無心殺他,是他一心求死……就算我不動手,他也一樣難逃死劫!」

長陵眼睫緩緩抬起。

不知是她的眼神還是太過冷冽,有那麼一瞬間,符宴歸好像被蟄了一下。

「你能承認,那就最好不過,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可說了。」

他看到那滾滾的殺氣,終於徹底意識到,不論自己如何言說,都不可能再留住她了。

「好,」符宴歸目光驟變,回退兩步,翻身上馬,目光卻落在戰車之上,道:「如果越二公子想要帶着大公子,還有這麼多……有義之士與我同歸於盡,黃泉路上,符宴歸自不寂寞。」

看長陵臉色一變,符宴歸唇角掠勾,「你是不是覺得很驚訝,是不是想不明白我怎麼知道越長盛未死的?」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因為當年是我傳飛鷹書給茅山三俠讓他們去救人的……你不相信你可以去問洛大俠……」

洛周眼中流露詫色,「原來當年的飛鷹書是……」

符宴歸緊緊盯着長陵,臉上浮着一種傷重的病態嫣紅,但他渾然未覺,急喘道:「我一直在儘力補救,從錯殺你的那一刻之後,我竭盡所能的去糾正了,但你還是無動於衷,你告訴我,我究竟要怎麼做……你才肯回到我身邊?難道你真的要逼我,逼我用你的大哥的命讓你就範?」

長陵默不作聲將長命鎖戴上,回身上馬,道:「沒有人可以逼我就範。」

「你們不過只有三千兵馬,我這裏遠不止三萬,之後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大軍趕到,你真的以為你能贏么?」符宴歸道:「你身後的這些不是你親自帶出來的將領,以一敵十,以一敵百這樣的傳說,你還能再演繹一次么?」

不等長陵開口,不遠的身後驟然傳來一個高亢宏亮的聲音:「誰說不行!?」

眾人紛紛循聲回首,伴隨着衝鋒的號角,一片鐵騎黑壓壓出現在視野中,漫漫如遍野松林,隆隆若沉雷,踏着山河震顫而來——策騎在最前方的將領正是西夏魏少玄!

魏少玄帶着一隊軍士當先而騎,在長陵跟前跳下了馬,單膝跪下抱拳,朗聲道:「西夏三軍總督魏少玄奉家父魏行雲之命,特派越家軍前來,隨二公子並肩作戰,接大公子回營!」

長陵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軍?」

魏少玄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堅定道:「越家軍!」

驟然之間,牛角號聲威震天,放眼望去,那在風中獵獵作響的旌旗上的,赫然正是「越」字。

魏少玄站起身來,從腰間解下一枚兵符,呈遞上前,聲音帶着一點顫音道:「家父說,泰谷溝一別已有十一年前之久,這枚兵符他也保管了十一年,今日……物歸原主!」

長陵幾乎是下意識的接過兵符,兵符刻着一個「越」字。

這枚兵符,當年是她親手交予魏行雲的。

魏少玄再度拜倒,高聲道:「恭迎二公子回營!」

「恭迎二公子回營!」

魏少玄身後,一干兵將齊齊跪身拜倒,長陵跳下馬,回首望着他們,這眼前的每個人都太過熟悉,每個人都是曾經跟過她一刀一槍拼殺過天下的兄弟!

「二公子……你回來了……」

「二公子……您還記得我么?我是小張啊,啊,不過我已經不小了,您還是那麼年輕……」

這些同袍,光看他們身上的鎧甲便知道……他們早已不是昔日的小小兵卒,很多人已經身居高位,但在這一瞬,他們聚在當前,跪拜自己的將軍,一如當年。

長陵終於難以抑制地眼眶一熱。

她亦撩袍跪倒,回拜眾越家舊將,這一幕落在所有人眼中,皆是不能置信。

誰都知道魏行雲坐擁百萬雄獅,在西夏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縱然是從越家麾下出來的,如今也已是時過境遷,為何一聽聞越二公子復生,便讓親子親率大軍,心甘情願地將兵權歸還?

明月舟不明白,七叔不明白,符宴歸更是不明白。

但是越家軍明白。

這天地之間,哪怕世人諸多涼薄,終有人不忘恩義,不折風骨,不願讓自己的熱血就此冷卻於漫漫歲月。

長陵站起身來,拭去眼角熱淚,道:「上馬!」

所有舊將聞言,紛紛聽令上馬,魏少玄策騎在她身側,望着前方符宴歸道:「符相,東夏西夏已有多年未戰,不知今日是否要領略一二,以一敵十,以一敵百這樣的傳說,我們二公子是否還能再演繹一次?」

符宴歸驚愕的神情逐漸淡下,取而代之的是極為諷刺的笑,「想不到……我終究還是不能把你帶回去……」

長陵道:「你走吧。」

符宴歸一愣,「你不殺我?」

魏少玄想要勸阻,「二公子……」

長陵微微一抬手,冷靜地看着他道:「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

符宴歸咬了咬牙,神情複雜地望着她半晌,終於一聲令下,高呼退兵。

望着東夏大軍漸行漸遠,魏少玄不免急道:「二公子,放他走,無異於縱虎歸山啊……」

「他時日無多,我殺與不殺,有什麼分別?」長陵道:「只是他若今日死了,東夏必陷入無盡戰亂,無辜受難的終究是百姓,而少玄你……帶來的兵馬,並不足以攻城略地吧?」

魏少玄徒然一驚——他沒想到長陵光是用聽,便知這浩大聲勢有虛。

長陵回首看着身後這支王者之師,雖看去像是臨時湊齊的,但又彷彿是早有籌謀,她心中有太多的疑問,卻不能當着明月舟他們的面相問,只問了魏少玄一句:「你爹派你們前來救援,回去以後,打算如何同西夏皇帝交代?」

魏少玄稍稍靠近長陵,低聲道:「二公子無需擔心,其實這一切,都是賀侯與家父早有約定,之後的安排……」

「賀侯?」長陵沒忍住打斷他的話,「你是說,賀瑜么?」

「賀侯沒有和二公子提及么?」魏少玄看長陵如此驚詫,「其實賀侯他的身份……」

魏少玄話沒說完,看幾步外的明月舟不聲不響的湊近,不得不把話戛然而止,「其中關節,還待二公子回到西夏再詳敘吧。」

這時,忽見前方飛來一騎,馬背上有兩個人,正沖這兒大聲道:「師父——」

正是符宴暘和周沁。

長陵一夾馬腹上前,不待相問,便見周沁一抹眼淚,哭道:「師父,小侯爺他……」

*****

江煙浩渺,夕陽灑在水面上,無數個柔和的光暈漂浮當中。

長陵站在龍門江的對岸,極目遠眺,看江水金波滾滾,如銀河奔流向東。

符宴暘說,他們親眼見到葉麒是萬箭穿心,然則符宴歸將長命鎖取下之後,並沒有把他帶回岸上。

如此想來,現在他應該正沉眠於這條水域裏,只是不知遊走到了何處。

她情不自禁攥住了掛在心尖的長命鎖,聽江水一浪接一浪拍在岩上,五指越握越緊。

突然,但聽「咔嚓」一聲,長命鎖分開,一塊揉成一團的錦帕輕柔地飄落。

清風拂過,一瞥眼間,她看到錦帕上有字。

長陵心頭一震,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錦帕,哆嗦着手展開錦帕。

錦帕浸過水,字也有些模糊了,但仍能辨得出書寫人一撇一捺提頓起伏,字字周正。

信上曰:

你我此生,劫難千千,非山水萬物寬厚以待。

然思之奇,昔年魂斷,竟別後亦再邂逅紅塵。

人存幾載?卿之於我,一眼十年。

相逢至今,足有一年,足過百載。

世事難料,命不由己,誠不我欺。

此去無期,含恨無用,恕我不辭而別。

若得幸安在,千山萬水終不能阻你我重遇。

若陰陽殊途,願卿不拘於一人一心一天地。

我心牽絆於此,便寫於此,筆跡潦草,還望莫怪。

盼卿一世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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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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