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章:生死

第一三八章:生死

符宴暘萬萬想不到,竟然在逍遙谷內以這樣的方式遇上了自己的「同僚」。

羽林衛,只聽命於皇帝的皇城禁軍——這時候出現,難不成皇上本尊也趕趟來了?

不論沈曜來沒來,他都不可能「身先士卒」打頭陣,符宴暘認出了帶頭的都尉,當即道:「黃大人,怎麼如此巧,你們也趕到此地……」

來者根本不給他套近乎的機會,那姓黃的都尉一擺手,道:「皇上有命,谷內皆是謀逆黨羽,但有所見,格殺勿論!」

話音方畢,前排的羽林軍排好隊形架起弓、弩,二話不說扳動扳機,飛箭如過天流星般迎面而來!

這時,響若雷奔之聲徒然驚起,忽見溪流從地直躥上天,無數水珠凝成串,如同一群水蛇咆哮著猛撲而上,瞬間將箭雨衝散而開!

符宴暘難以置信地回首——葉麒雙手空空,驟然一揮,仿似握著一根巨大而又無形的水鞭,從整條玉帶高掀而起,奔騰卷向羽林衛,波如游龍涌過蒼穹。

*****

一刻鐘之前,長陵正在用南華金針為長盛清除餘毒,待見小指的滴血從黯淡變為鮮紅,還沒來得及舒一口氣,忽然間感覺到一陣天搖地動,迦谷忍不住睜大了眼:「外頭那是什麼動靜?」

迦葉絲毫不為所動,他收手回袖,閉目道:「集中心神,為大公子傳功續氣!」

長陵亦知此乃關鍵之際,不論外頭髮生何事都不可中斷,她眼疾手快取下金針,與迦谷一左一右兩側推掌,將一陰一陽兩股真氣源源不絕地注入長盛體中。

周沁趕到石門之前,舒老頭兒快一步奔上前去,他和曲雲真聽到這麼大的動靜心中已猜到了幾分,看周沁一臉見了鬼的神色,忙將她拉出幾步問:「是不是有人開了山門?」

「是……我看到一隊軍士進來了,好像是羽林衛……」周沁上氣不接下氣道:「對,是羽林衛,現在小侯爺和符二少在外頭擋著,我也不知他們能否把他們攔下……」

曲雲真不知外頭事,只不可置通道:「羽林衛不是皇城的禁軍么?怎會來到逍遙谷?」

周沁懵道:「我也不知道啊……」

她不知道,舒雋在金陵這麼多年,對朝政局勢自也是心中清明:「從金陵到豫州,至少也要提前十日,看來皇上本就有意對武林大會下手……」

曲雲真渾身一震,道:「什麼意思?他知道大公子在這兒了?」

「知不知道不好說,但……」舒雋抬眼望著前方道:「等人殺進來之後,就會知道了。」

*****

又一個水浪將一撥來人劈了個人仰馬翻。

聽谷外四處盪著各路兵刃交加之響,可想而知羽林衛早將整個逍遙谷都團團圍住了。

此刻局勢之危,已非一時之智計能夠挽回。

要保住越長盛的性命,只有一個辦法。

死守山門。

擁入山谷的羽林衛過了半百,符宴暘以劍克敵,勉強還能自保,但看葉麒無休無止地甩出水浪,他忍不住問道:「師父,咱們這樣硬扛還要扛多久?」

葉麒的目光看向天際的斜陽。

迦葉說過,如果一切順利,天黑之前能夠結束。

「看到太陽了么?」葉麒道:「打到我們看不到為止。」

符宴暘一驚,「打到死的意思?」

「不。」葉麒長袖飄起,反手扇出一道掌風,將剛剛越過他們的十來個軍士掃飛,紛紛落入水中,濺得漫谷珠飛玉散。

他一字一頓帶著涼薄的殺氣道:「就算要死,也要等太陽落山之後再死。」

那一剎間,符宴暘被小侯爺氣場全開的模樣震得心頭一顫。

不僅是他,被死死卡在山門前的軍士們也都骨寒毛聳。

誰都知道賀家的小侯爺是個朝不保夕的病秧子,這些年來遍訪多少名醫都坦言道他活不了幾年,若久不見上朝就連皇帝都要派人詢問一下賀侯是不是已經歸天了。如若傳言不虛……那眼前這位氣勢崔嵬、且狂且戰而又屹立不倒的人又是哪個?

湧入山谷內的士兵已死傷近半,剩下的多多少少露出了退怯之意。

為首的黃都尉亦是高手,他雖知自己絕非賀侯的敵手,但看方才那御水神功一浪弱過一浪,以及侯爺那張血色全無的面容,便猜出了對方的功力定然難以持久。

他往前踏出一步,舉刀吼道:「殺!」

那是葉麒生平第一次以純粹的武力對抗殺伐,以性命為注去賭一場前途未卜的勝負。

很多年前,當他還只是個孩童時,曾聽聞「千軍萬馬壁紅袍,暮陵長虹嘯穹蒼」,便心馳神往著若是上天能給他一副健康的體魄,他必定上陣殺敵,踏鼓聲,馳騁八百里。

直到那年泰興城外屍骨堆積成山,一騎絕塵終不返,他才深知浮生不堪訴,刀劍從來無情,向來殘忍,人命素來如草芥。

後來,他惜命如斯,為「太平」二字盡極所能,為那些前仆後繼踏上不歸路者多掙一分生機,為延續曾經為他續命者的信念。

如今,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上天當真待他不薄。

芸芸眾生,他心為她而憂,時光如梭,她披霞而歸來,幾經滄桑,今日夕陽尤美。

所余的氣力再無力催動萬花心法,葉麒請出了無量鞭,白衣染成了一片腥紅,早已分不清是誰的血,周沁也悍然無畏地加入了戰圈,三人不約而同分立三點,就這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生生攔住了來勢洶洶的羽林衛。

落日垂在山門間,將一切籠罩成朦朧的瑰色。

葉麒他愈發承受不住骨髓散出來的疼,他的身體反應都開始遲緩起來,一個錯眼間,還是沒避開暗器,肩頭結結實實扎了一箭。

「師父!」「小侯爺!」

符宴暘與周沁齊聲叫喚,爭先恐後往他方向拼殺過去。

他只稍稍後退一步,就這麼端站水中央,遙望天邊,周遭的人與景彷彿都開始模糊起來,唯有那太陽斜銜處,如夢似幻,分外的柔和、恬靜。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葉麒將體內最後的內息絲絲縷縷聚攏于丹田,周身一片霧氣燕騰,他知道自己已到了極限,既然如此,何不傾盡全力最後一搏,縱然不能徹底擊潰,至少也讓沈曜知道,天黑之前,就憑這一群酒囊飯袋,是絕無可能闖進來的!

然而,不待他使出絕命殺招,忽然一陣凌厲勁風自他身畔穿過,將剛聚攏衝來的一大波士兵統統橫掃開來,風過無痕的身影盤旋在上半空不過一瞬,就將周遭所有站著的羽林軍撂癱在地。

長陵落到他的身畔,想也不想握住他的手心,一股暖融融的氣流傳入他的四肢百骸。葉麒原本肺腑氣血翻騰,好像滿腹血腥氣隨時都能噴出嗓子眼,但只是這麼輕輕一握,本來已經糊成一團的視線瞬間恢復了幾分清明。

「我大哥沒事了。」她凝了他一眼,收了手,跨出一步擋在他的面前,「答應我,你也得給我好好活著。」

葉麒端視著她的后側臉,從耳廓到臉頰還有睫毛上翹的弧度,都好看的賞心悅目。

「好。」他答應了。

長陵別過頭,眼圈微紅,「只要可以不死,不許食言。」

「好。」他真心的點了點頭。

長陵望著前方又湧來新的羽林衛,頭也不回道:「符二,小沁,帶小侯爺回去療傷。」

葉麒並未推諉,只伸手將肩上的箭身折斷,隨手丟在一旁,隨即轉身,毫無顧忌的將戰場交給她。

戰神所站的領地,豈有被攻破之理?

此時的斜陽收斂了最後的璀璨,靜靜地垂下頭去,最後一抹紅霞成了暗雲。

葉麒在兩個小徒弟的攙扶下,直到石洞門前,實在難以為繼,足下一軟,癱坐在地上。

「怎麼辦,小侯爺好像傷得很重……得快些讓師祖們療傷啊……」

他們倆就算再眼拙,也看得出此刻的小侯爺已到了強弩之末。葉麒一隻手撐在地面上,堪堪不讓自己的腦袋也栽下去,他努力抬頭看到仍懸在樹上昏厥的薛夫子,喘息了幾口氣,道:「你們把薛掌門放下來,抽出他身上的銀針……」

這下連符宴暘都慌了,「師父,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顧得上他啊……」

「朝廷的軍隊現在仍在外對抗逍遙谷的武林之士,所以殺入谷內的人馬尚有限,過不了多久,他們久攻不下自然會傾囊而出,長陵再是神通廣大,也不可能無休無止地與成千上萬的人馬對抗到底……」葉麒的聲音非常輕,因為稍稍重一點都會刺痛胸腔,「但是能開啟山門者必是有限,前鋒一死,我們搶一步關門,縱是他們再調人來,也能掙取片刻喘息之機。」

符宴暘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只有薛夫子能關上門。

「我知道了。」他一劍砍斷吊繩,去抽薛夫子身上的銀針,「小沁,這裡交給我,你快帶小侯爺……」

「公子!」

忽聞一聲驚呼,三人轉過頭去,看到七叔從湖邊方向一身濕漉漉地狂奔而來。

葉麒愣了一下,但見七叔身後出現一大群人影——都是同樣落湯雞造型的賀家軍的高手。

七叔撲到跟前,「公子,恕我來遲,朝廷的軍隊一來,我便讓陶風先就近調人過來,剛跳下崖就……」

「別廢話。」葉麒虛弱抬指,對著山門方向,「長陵在那兒抵禦羽林衛,速去救援……」

七叔下令道:「聽到沒有!速往九連山方向救援!」

上百號黑衣高手聽令而去,葉麒揪緊的心這才稍稍一緩,不待他開口,就見七叔淚如雨下道:「公子,您、您這一身的血……」

他閉上眼,「都是皮外傷,還死不了。」

方才靜坐須臾,他已悄然運了一個小周天的真氣,總算把那隻邁向棺材的腳給暫時拽了回來。但七叔只搭了一下他的脈息,驟然失態道:「公子,不能再耽擱了,必須服藥運功……」

「別急,我還能再撐片刻,」葉麒重新睜開眼,好像攢回了一點兒力氣,他借著七叔的胳膊重新站起身來,「小沁,你留在這兒幫小符,和薛夫子也不必多商量,他拒絕一次砍掉一隻手指便是。」喘了兩口氣,他轉向七叔,「七叔,你陪我進去,我師父我師伯他們都在裡面,若無他們襄助,一切也都是白搭。」

*****

從石洞門口走向石室的路上,他飛快地將今日種種的突如其來都思量了一番,腦海里已經捋出了一條全身而退的方法,迫不及待的將所想告之於七叔。

七叔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好,好,都聽公子的。」

他看七叔那一副操碎心的樣子,情不自禁牽了牽嘴角。

其實內力幾乎已經消耗殆盡,哪怕現在服下紫金丹,很可能也熬不過去了。

也許用不了幾個時辰,也許下一刻就會告別人世。

他本不該在這種危難關頭再去為難師父和師伯為自己耗費心力。

但他答應了長陵。

既然答應了,就不該食言。

然而他們剛踱到石室門前時,卻聽到裡頭傳出洛周的哭聲:「大公子——」

葉麒心頭一抖,顧不上劇痛,快走幾步入屋內,但見茅山三俠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迦谷茫然無措坐在榻上,看迦葉為長盛運功卻沒有出手相助。

「怎麼回事?」葉麒幾乎是衝到床邊,「不是說已經救下來了么……」

「本來是好了,陰陽真氣入體,本來都要醒了,所以長陵才出去襄助你們……」迦谷喃喃道:「可不知越公子渾身真氣為何忽然倒行逆施,吐血不止,已沒了氣息……」

葉麒伸手去探長盛呼吸,渾身忍不住打了個戰慄,又看迦葉一言不發地為長盛施送真氣,他再鼓起勇氣去觸長盛的頸脈,立即道:「不對,還有心跳,我大舅子的心還在跳……」

迦谷聞言一驚,也伸手去摸長盛的心臟,「是還在跳,那怎麼會……」

「大公子靜卧十年之久,奇經八脈有多處淤滯,縱然將陰陽二氣成功送入他的體中,能讓他恢復短暫生機,但他自身無法調節,氣血閉塞,亦是枉然。」迦葉說到此處已然收手,他滿頭滿臉冷汗涔涔,可想從驅氣到渡氣已是竭盡所能,「老衲已試過了諸多方法,確實無法疏通,大公子今日只怕是過不了……」

葉麒打斷了迦葉的話,問:「現在是不是只要解決筋脈的淤窒之症,大公子就能得救?」

迦葉一怔,似乎沒有想過他會有此一問:「那是自然……只是這千古奇症,加之大公子昏迷不醒,老衲一時之間也無法……」

不等聽完話,葉麒從脖子里抽出一條長命鎖,飛快的拆開鎖頭,將包裹成團的小小絹帕掏出。

七叔一眼看出他意欲何為,當即按住葉麒右手手腕道:「公子,不可——」

葉麒左手飛快地從絹帕中取出藥丸,眼睛眨也不眨,就這麼塞入長盛口中。

「公子!」七叔太過痛心,顧不得是否妥當,擠上前去托住長盛的下巴試圖讓藥丸掉出來——然則紫金丸入口即化,已悉數滑入喉中,哪還能再吐出來?

「七叔,退後。」葉麒將七叔往後推了推,轉頭向屋內茫然眾人,道:「這丹藥是……是我賀家家傳的護心丸,素有起死回生之效,我也不知能否救大公子的命……師伯,您再看看,他好轉了沒有?」

迦葉再度施功,不過須臾,但見長盛面上竟恢復了稍許血色,迦葉眼睛一亮,「此葯確實有效……這次真氣遊走,幾處淤脈皆有驅散的跡象……」

葉麒眉宇微微一舒,茅山三俠也都面露難以置信的喜色,只有迦谷茫然地望了渾身浴血的小徒兒一眼,「小葉子,你是不是……」

「師父,此葯服下之後,大公子的血脈、穴位皆會氣隨葯流,需得靜坐運功相輔,但他現在不能自己運功,還需繼續為他提提氣。」葉麒看迦谷死死盯著自己,擺手催促道:「別愣著啊,你瞧師伯都累成什麼樣了,你要是不幫忙,大公子可真的要氣血爆裂而亡了。」

迦谷看著自己這位小徒弟,想他一生浪跡天涯只為尋得一線生機,不由悲從中來。

突然之間,他很想再為葉麒做點什麼,哪怕為他包紮一些仍在淌血的傷口,但這一刻他知道自己該做的是什麼。

迦谷重新盤膝坐下,雙手齊發,一心一意為長盛運功療傷。

眼見長盛鼻端的碎發再一次被呼吸吹拂而動,葉麒的嘴角終於恢復那一縷如往常般從容笑意,他默默的將長命鎖扣了回去,本想摘下還給長盛,猶豫了一下,還是視若珍寶地收放回了衣領里。

走出石室時,他看了一眼早已老淚縱橫的七叔,淡淡笑道:「有什麼好哭的,我只是做了一件該做的事……我很高興,真的。」

七叔哪裡停的下來,他哭的連鬍子都在抖搐,葉麒看他如此難過,走近一步,輕輕擁了一下,「對不起,七叔,我知道你們為了這顆藥丸付出了多少,請原諒我的擅作主張。」

「老夫豈敢責怪公子?」七叔連忙搖頭道:「只是,只是……」

「我知道。」葉麒淡淡道:「不必說,我都知道。」

這一世,何其有幸,能有這麼多人為自的一線生機不辭勞苦而奔走?

「但是,真的不要再哭了,我本來還在慶幸……慶幸她不在這兒。」葉麒緩緩道:「您要是再這麼哭下去,她會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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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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