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七十三)

色(七十三)

事後吳桐想來,去看望關總絕對是個錯誤,是個低級又低級的錯誤,難怪畢可超把他大罵一通。快下班,吳桐隨意一想便給小汪撥了電話,說那天說了要去看關總,一直沒抽出空,今晚沒應酬,去一下吧。他讓小汪馬上與關總聯繫一下,看看他的時間。不大工夫小汪回說聯繫好了,關總沒事在家,說歡迎。考慮到不會久呆,下班后便直接往關總家趕。小汪輕車熟路,車一停便到了關總家樓下。也就在下車這一刻,吳桐意識到自己是帶著重重疑問而來。進了門吳桐頭一個感覺是自己進入到一處花房,足有上百盆花草將空間佔滿,空氣里混合著潮氣和香氣,是只有在原野里才能聞到的氣息。對比而言,人成了植物的陪襯,身材瘦小的關總儼然是一個花匠,見有人進來,扭秧歌似的從花叢中轉出。小汪做了介紹。吳桐跟著小汪稱關總的老伴為伯母。坐下后關總說他和老伴剛從新、馬、泰旅遊回來,原本想去歐洲,因考慮到冬季是歐洲最差的氣候,便改了方案,將歐洲留到今年夏或秋出行。說話的時候,關總那張被南國太陽晒黑的臉龐始終掛著笑。「關總身體好嗎?」吳桐問。問出口又立即明白是說了句笨話。這就好像向一個運動健將詢問健康狀況一樣,多此一舉。他趕緊轉移話題說:「其實,我也非常喜歡旅遊,但缺少機會,只有等退休以後了。」關總笑笑說:「小吳,你說退休為時過早了,現在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吳桐不由得搖搖頭。「伯母」端上咖啡,說是從馬來帶回來的。又說剛出去買了點菜,晚飯在這一起吃。吳桐趕緊說:「不麻煩了,這次先來看看關總和伯母,下回……」「小吳你就別客氣了,沒把你當客,吃吃飯,可以多坐一會兒,現在不是把吃飯說成『坐坐』嗎?」伯母說。不等吳桐表態,小汪搶先說:「吳總就在這兒吃吧,伯母做菜很好吃,我幫伯母下廚,你和關總好好聊聊。」吳桐知道不好再推辭,笑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從內心說他也是想多坐坐多聊聊。小汪喜形於色地跟隨「伯母」下廚房。客廳里留下泰達前後兩任總會計師。關總大講他的養花經,完全是專業人士的口吻,從品種講到習性,從培育嫁接講到灌溉施肥,講得興緻勃勃,大有讓這位繼任會計師再當他的繼任花匠之意味兒。吳桐出於禮貌聽他講,心裡卻很發急,此時此刻他滿腦子官司,斷無關總這般的閒情逸緻,他趁關總端杯喝咖啡的空當,趕緊轉換話題,講到公司,問關總對公司目前的情況了解不了解。「唔,這個。」關總興味索然,「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對了,我再給你說說茶花……」吳桐不想聽他說茶花,說:「關總,今天來看望老前輩,本是早想來的,可……」輪到關總打斷他了,說:「小吳你別客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吳桐笑一下,繼續說:「是,是,有這方面的因素,可您這裡我是一定要來的,因為有許多問題要向您請教。」「什麼問題?」關總問。吳桐一時竟無從下口。因為他的問題太多。比如總會計師一職在國營公司中的職責範圍(總會計師工作守則過於空洞),特別是關總在任時掌有哪些職權,是否也像自己這樣有職無權?還有泰達的經營狀況與財務狀況,等等。他想了想,覺得還是眼前遇到的難題更需要關總「解惑」。便概括介紹了公司改制的進展情況,以及評估中發現的兩筆數額甚巨的不明款。最後問:「關總,對這兩筆款項你了解不了解呢?」關總說:「也了解,也不了解,在會上何提出投資問題,王提出商廈大宗定貨問題,我表示不妥。」吳桐想這證實了王前進的分析:打了個時間差。關總問:「是誰提出把這兩款作為不可回收款對待?」吳桐說:「焦亮。」關總問:「什麼理由?」吳桐說:「據焦亮說投資的保健品未能通過國家質量鑒定;定購家電的那個公司破產了。」關總問:「一開始就是這麼說的?」吳桐說:「不是,後來他才這麼說。評估單位認為這裡面有問題,但又覺得沒義務調查,只要公司給個意見。」關總問:「你向何、王彙報了?」吳桐說:「彙報了,都沒表態。」關總說:「沒表態就是表態,他們認可焦亮的意見。」吳桐說:「一千萬就這麼打水漂了?」關總說:「就是。」吳桐有些急,說:「這怎麼可以,這太不合邏輯了。剛投資幾個月,就認定投資失敗,就算是決策錯誤,也得追究決策責任。」關總說:「在我們中國,決策錯誤一向是不被追究的,正因為如此,國家才不斷蒙受損失。」吳桐說:「不追究決策責任,也得把事情調查清楚呵。」關總問:「公司決定不調查了嗎?」吳桐說:「沒明說,但也不作為。只追著評估趕快完成。」關總問:「你不是說王梅對改制持消極態度嗎?」吳桐說:「是。但在這兩筆款項的問題上兩人並不對立。」關總說:「明白了。」吳桐問:「關總你明白了什麼?」關總說:「也只是猜測,或者說邏輯推理,這事與他倆都有關聯,或者說利益一致。」吳桐也想到這一點,如此大額投資(購物)出款,不經他倆首肯是斷不可以的。但這裡有兩方面問題,是真正(與預想相悖)的投資失敗,還是預謀的投資失敗,如是前者,只須面對,無須迴避(如關總說的決策失敗不被追究),迴避則是欲蓋彌彰。如果是後者,也太小兒科了,是一捅便破的事體,想何、王都不至於這麼弱智,想不到這一點吧。他將自己的想法說與關總。關總像在思索,用小勺慢慢攪動杯子里的咖啡,后抬眼看著吳桐,說:「我想起這麼一個故事,說一個長者想檢驗一下他的幾個孫子的智商,將一枚銀元藏了,讓孫子尋找,誰找到屬於誰。於是孫子們行動起來,東尋西找,翻箱倒櫃,然而徒勞,最終誰也沒找見銀元。這時長者把一隻手伸開,銀元就在他手心裡。孫子們懊惱不已,說沒想到爺爺會藏在自己的手心裡。這個故事說明一個道理,最簡單的方法常常是最奏效的。」吳桐點點頭。關總又說:「就拿**來說,**最普遍的模式是用權力換取利益。」吳桐想到王前進送給他的那本書,書中將關總說的這種交換方式稱之為權力尋租。關總繼續說:「交換在最簡單的形式下進行,明地里簽字,暗地裡給錢。相當於算術中的1+1=2。」吳桐不及關總那麼宏觀,思維仍拘泥於自己身邊的事。他承認關總說的有道理,但又覺得與泰達的情況不可類比。一枚銀元握在老者的手裡,別人看不見,而那兩筆走款清清楚楚寫在賬上,想瞞都瞞不了。他說了自己的看法。關總說:「不錯,是寫在泰達的賬上,但是款打出去之後就不在泰達的賬上了。就是說泰達投資是明的,而投資運行則是暗的了。」吳桐說:「像潛水艇潛到水底下了?」關總說:「是。」吳桐說:「但問題是可以查清楚的呵。」關總說:「不見得。」吳桐問:「怎麼說?」關總說:「一是不見得去查,二是查也不見得查出結果。」吳桐又問:「為什麼?」關總說:「因為處理這件事情的決定權在他們手裡。不查呢,拖到改制結束事情便不了了之。查呢,也完全可以得到他們預期的結果。比方認定那項投資確實失敗,認定那家供貨公司確已破產。當然,在被事實認證之前,我說的僅是推理。」吳桐想想,說:「關總分析得合乎邏輯,但有一點我不明白,何總與王梅一直頂著,為什麼在這件事情上完全一致?」關總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如果繼續推理,也可以這麼認為,兩人在這件事情上已達成協議,起碼是達成默契。」吳桐問:「什麼默契?」關總說:「從泰達這枚蛋糕上先切下兩塊,各自收藏,無論將來哪人出局,都可由此作為補償,不至於兩手空空。」吳桐分析:「兩人在爭占泰達的同時,又在為自己的敗北做準備?」關總說:「是這樣。」吳桐說:「就像下棋,走一步看三步。」關總說:「老百姓的說法是旱澇保收。」吳桐感嘆:「真是高手。」沒能再繼續「暢談」皆因「伯母」也是高手,飯菜很快上桌,賓主入席。吳桐聲明不喝酒,小汪開車無須聲明,關總便不勉強,就吃起飯來。也許因為飯是泰國香米,話題又回到關總老兩口的東南亞之行。也是志趣不同,伯母談的多是風光風情、商品、物價,關總談的多是社會形態、經濟結構。特別談到他抽空去參觀了幾家企業公司。吳桐聽著不由心生感動,想關總硬做出一副瀟洒出世的姿態,實際上心裡仍有放不下來的事。他想起小汪對他說的話,遂問:「關總,聽說你制定了一份公司改制方案被否決了,能不能給我看一看?」關總說:「不看也罷。」吳桐問:「怎麼?」關總說:「以前我自以為我那個方案比較科學合理,現在又覺得存在不少缺陷。」「什麼缺陷?」「經濟制度不對。」關總索性放下筷子,「原先那個方案仍然沒有跳出資本經濟的窠臼。」「資本經濟有什麼不對?」吳桐問。「資本掌握在少數人手裡,利潤被少數人佔有,無法提高全體職工的積極性。」「你那個方案不就是讓每個職工都在企業中佔有股份的么?這樣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吳桐問。「解決了一個問題,又凸現另外一個問題:股份過於分散,經營者所佔股份比例過低,個人利潤空間被占,那又會影響其積極性,這又會回到國營企業的那種弊端。」關總說。吳桐可以聽明白關總的話,也基本能理解。事實上關總提出了一個資本分佈的兩難問題。現實情況是政府過多考慮的是經營管理者的積極性,讓這個階層占絕對優勢的股權,而關總的那個方案過多考慮的是普通職工的利益(也包括積極性),現在關總否定了自己,以同為資本經濟的理由。在這方面吳桐有些概念模糊,遂問:「關總,你說不落資本經濟窠臼,那又該是一種什麼樣的經濟模式呢?」見探討問題影響了吃飯,伯母予以干涉,說先吃飯,不然菜一涼就不好吃了。然而響應的唯有小汪。關總接著回答吳桐的問題:「知識經濟的模式。」吳桐感到陌生,問:「這個概念……」關總說:「類似的概念首先是從《傑克威爾遜傳》一書中看到的。稱為勞動股份制,後來國內有一個股份制企業的老闆也提出知識經濟這個概念。並且率先在他的企業里加以實施。」吳桐很感興趣,問:「這裡面有什麼訣竅?」關總說:「訣竅在於實行知識經濟的分配方式:資本佔小頭,知識佔大頭。比方那個老闆提出,將他股權利潤的80%分配給職工,同時也要求所有董事會的成員拿出各自利潤的70%進行再分配。」吳桐有些不解,問:「這不是又回到大鍋飯?」關總說:「起初我也有這種懷疑,但仔細一想,非但不是大鍋飯,而是一種既科學,又合理的分配方式,可以調動兩方面的積極性。一方佔有股份,一方不佔股份卻享有一定的股份利潤。屬沒有股份的持股人,這樣既解決了股份分散帶來的問題,又解決了少數人持股的弊端,可以說各得其所。」吳桐聽得如墜五里霧中,但他極力撥開迷霧,力求看清事物的肌理。他似乎有所領悟所謂知識經濟的「科學合理」(關總語),但又覺得在推行起來會遇到問題。他把自己的想法向關總道出。關總沉吟片刻,說:「會有阻力。」小汪問:「兩全其美的事,為什麼會有阻力?」關總說:「阻力來自人的短視,急功近利。」吳桐有些不解。關總轉向小汪說:「小汪我問你,你現在要是中彩五百萬,是存銀行還是進行投資?」小汪真像中了大獎似的思考一番,后鄭重說:「我存銀行。」「為什麼選擇存銀行?」關總問。小汪說:「存銀行保險。」關總說:「如果投資沒準幾年後能增值到一千萬呵。」小汪說:「我寧可守住這五百萬,也不想冒風險得到那一千萬。」關總說:「這便是我說的短視,不用發展的眼光看待事物。我再打個比方,養一頭豬,立馬殺了,能賣一百塊錢,全歸你。雇個人再飼養一年,能賣四百塊錢,扣除工本費二百塊,能凈得二百塊。賬怎麼合算是很清楚的,但人們寧肯早殺早得一百塊,也不願遲殺遲得二百塊。為什麼?想早早把錢裝進腰包里。現在的許多經營者就是這種心理,以一夜暴富為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便像閻王對待小鬼那般對待他的職工,壓低工資,剋扣工資,不改善勞動環境,甚至不顧職工死活。這樣的事體如今比比皆是,已到觸目驚心的地步,完全喪失了人性!」關總說著說著不由憤慨起來,臉漲得通紅,像喝多了酒似的。「好了,好了,你又不是救世主,用得著操這麼多心,傷肝動火?」伯母勸解說。關總並不罷休,繼續說下去:「必須認清,問題的實際並不在於那些經營者為富不仁,而在於他們是怎樣發家致富的,我們經常能從媒體上看到對一些精英的這般讚頌,說他靠幾百、幾千元起家,幾年後便成為億萬富翁,驕人的業績呵,但從經濟學來分析,這種情況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他開辦的是印鈔廠,否則錢來不得這麼快。但這些人又實實在在是暴富,當中必有蹊蹺。」吳桐不由想到王前進說到的尚作家寫到的那個靠賄賂開賭場發家的馮朝陽。他說與關總聽。關總說:「馮不是個案。但我們可以換個角度看,做為私企老闆,不管他們使用什麼招法,成為商界大鱷也畢竟費了幾年時間,費了些周折。可現在有些人鑽改制的空子,完完全全是空手套白狼一夜暴富呵。比方何與王,無論是誰佔有泰達,都是不折不扣的大富翁。」吳桐想起曾與許點點的議論。說:「這有什麼辦法呢?就像買彩券,儘管中的概率極低,但最終總有一個人成為幸運者。」關總不屑地哼了一聲,說:「國家經濟轉軌怎能等同於彩券玩法?況且彩券靠碰運氣,總有它的公正性。」「公正?」吳桐心裡打個激靈。「目前的『轉軌』玩法恰恰是忽略了社會生活最重要的準則——公正。」吳桐說:「關於這一點,前些年高層似乎提出『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口號,明確了公平不能『優先』的態度。」關總說:「所以有人認為這種改革遵循了『不道德經濟學』的原則。」吳桐吃不準問:「這種觀點是不是有些偏頗呢?」關總頓一下說:「這確是在經濟學界長期爭論不休的問題,即在私有制過程中,怎樣認定公共資產的歸屬權。我本人還是認可『起點公正』原則的。」「起點公正原則?」關總不客氣地質問:「難道你沒有讀過諾齊克的論著?」吳桐一下子紅了臉。他聽說過諾齊克這個名字,也知道他是西方著名的經濟學家,但他的書卻沒讀過。關總說:「諾齊克認為,進入市場經濟產權的最初分配必須遵循『獲得正義』的原則。一個所有者,只要他最初的財產來源清白,隨後的經營合法(即『交易的正義』),那麼以後即使他富可敵國,也完全合法,具有『持有的正義』。可以心安理得地分配與享用其財富。」吳桐點頭表示贊成這個觀點。關總說:「在有些人看來,諾齊克的觀點趨於保守,比如羅爾斯就認為即使財產的積累符合『獲得正義』與『交易正義』,其結果也必須受到『分配的正義』的限制。就是說即使是清白致富者國家也應該對其實行強制的二次分配措施。」吳桐點點頭說:「是的,這樣才能體現出社會的公正。當然在現階段首當其衝的是把握住『獲得正義』這一點。」關總的神情變得黯淡起來,嘆口氣說:「當然,獲得正義才是一個根本性問題,忽視了必然後患無窮呵。」伯母又一次催促吃飯。「聽伯母的,吃飯。」吳桐說。他本來還想就泰達目前的狀況與關總做進一步探討,見關總這樣,就打消了這念頭。離開關總家,吳桐想:看來人有心「出世」也是不易的。比如關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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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與情慾的誘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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