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蒙塵

明珠蒙塵

天剛一點蒙蒙亮,顏珠起身了。微薄的晨曦中,熟睡的少年,臉龐透出一種近乎嬰兒的憨態,叫人一時忘卻了他高貴的身份。然而,她不能真的忘記。用清水洗去昨夜殘留的脂粉,顏珠坐到妝台前。一日之中,這是唯一的一刻,她暫時回複本來的面貌。銅鏡中的那張臉,看起來憔悴不堪,蒼白的膚色,幾乎與她身上素白的紗衣同色。這種白色,讓她想起那年冬天的大雪。她娘病在小客店的床上,整日整夜地咳。她給她娘煎一帖葯,餓了兩天。她想出去找活干,她跟人說她什麼都能幹,可人家看看她,沒有一個信的。連她自己也不信,她都會什麼?琴棋書畫,都是花錢的事。她在家布莊,纏著掌柜的幫人抄帳本,說她字寫得好,而且要的錢少。掌柜的看她半天,說:「哪有姑娘家干這個的?」她只好走了。那時有個錦衣婦人,從布莊就一直盯著她看,在後面一路跟著她。她忍不住,回頭問她:「你要幹什麼?」婦人嫵媚地笑笑,說:「你不是要替你娘看病么?你不是要錢么?你這樣的姑娘,去干那些活多可惜,來跟著我,我給你錢。五十兩銀子,盡夠了吧?」她立刻就明白了,使勁搖頭:「我不去。」婦人說:「那就六十兩。」「不去。」「八十兩。」她逃了,轉身就跑。婦人也不著急,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說:「我等你。記著,凝香樓。」她跑回客店,發現她娘不在了。她到處找,她娘在這裡人生地不熟,能到哪裡去?後來她想起一個地方。她到她舅舅家府門口的時候,正看見她娘讓人家給搡出來。她舅舅在門裡面喊:「你也替我們想想!你一家人現在是什麼身份?別給我們惹禍!」她娘跪在地上,手死命扒著門,哭著說:「我死不要緊,你可憐可憐你外甥女,她還小……」她實在撐不住,撲上去拽開了她娘。她娘一直拉著她的手說:「是我沒用,是我沒用。」睡著了夢裡都還在說。第二天,她穿上她最好的衣裳,去了凝香樓。見了鴇兒,她說:「我要二百兩。」鴇兒想也沒想,「成!」她彈得一手好琴,鴇兒又教她唱曲跳舞。那時候,她心裏面還存著一個念頭,賣藝不賣身,熬上幾年,自贖自身,還能跟她娘過幾天好日子。鴇兒待她真是不壞,她這麼想,也不勉強她。有時候嘆著氣勸:「你媽媽我當年也這麼死心眼過來的,結果怎麼樣呢?」看她不聽,也就算了。鴇兒也沒虧,她十五六歲就紅透了,陪一回酒席,比別的姑娘接客身價還高。她在達貴中周旋,人家可憐一個才女淪落風塵,一直也沒有人為難她。可是到底遇上個對頭。帶兵的粗人,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一個婊子你裝什麼正經?老子要睡你,你就得心甘情願地跟我睡!」她自然不肯。結果,胡亂給安了個罪名,就下了獄。關了半個月,挨了一頓毒打,才給放出來。出來之後,鴇兒一面給她上藥,一面苦勸:「你這是何苦?你這麼僵著對誰有好處?入了這一行,你就是這一行的人。你當你自己是清白的,可人家誰這麼想?阿珠,媽媽是過來人,掏心窩給你這句話,你呀,這輩子是洗不幹凈了!」她把臉埋在枕頭裡,不吭聲。鴇兒也不說話了,過一會,試探著問:「這回,是張大老爺的公子,幫忙說通了。人家幫忙自然不是白幫的,你看……」「好。」她悶著聲音,打斷鴇兒的話。答應得太快,鴇兒倒愣了,「你是說真的吧?」她支起身子,很平靜地說:「是真的。我想通了,等我身子好了,我就接客。」那是十六歲的事情,如今,又是一個十六年。顏珠用絲帕拭了拭眼角,然後用粉黛將淚痕和細細的皺紋,小心地遮掩起來。妝成回頭,卻見邯翊坐在床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她。顏珠先吃了一驚,隨即笑了,走到他身旁,「幾時醒的?我竟不知道。」邯翊說:「好一會了,你太出神,所以沒聽見。」她來不及挽起髮髻,烏雲似的青絲從邯翊眼前掃過,他順手撈了一束把玩著,問她:「你方才,在想些什麼?」「想從前的事情。」邯翊似乎也不是真想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便不作聲了。好半晌,才又說:「昨天我聽你說,你和你娘住一處,她還在么?」顏珠沉默了一會。她到底也沒讓她娘過上好日子。吃穿是不愁了,可她娘臉上,再也沒有笑容。有時候她娘看她的神情,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似的,卻始終沉默著。直到臨死的時候,她才說出心裡的那句話:「女兒,娘對不起你。」「不在了。」顏珠木然地搖搖頭,「兩年前過世的。」邯翊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語。顏珠趁勢站起來,想要去端水來伺候他梳洗。邯翊伸手一攔:「等等——」就這麼一錯頓的當兒,不知原本掖在何處的一方絲帕飄落下來。邯翊看見,便順手揀了起來。顏珠陡然想起那是什麼,不由心裡一慌,情急之下想要奪過來,卻又訕訕地住手。邯翊看她一眼,攤開那帕子。原來是一幅繡像。一個約摸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錦衣華服,丰神俊朗。「徐淳?」邯翊起先愕然,隨即恍悟,「原來如此!他譏誚地笑著,將繡像拋還給她。「你想救他?」她咬咬牙,「是。」說著跪下來,「他是冤枉的。」「你說他冤枉沒用。」邯翊語氣很淡,「這案子要提京會審。」顏珠一驚,張皇地看他。邯翊嗤笑幾聲,說:「提京有什麼不好?帝都有他叔叔在,誰會虧待他?」她舒口氣,低頭不說話。邯翊忽然將她拉過來,附在她耳邊輕聲說:「跟著我去,我替你救他出來。你答應不答應?」「我答應!」顏珠脫口而出,立刻就知道失言。果然,邯翊手一松,哈哈大笑:「你答應,我還不答應吶!」顏珠死死咬著嘴唇,臉紅得像新嫁娘頭上的喜帕。尷尬許久,聽見邯翊悠然的聲音:「你還是不會想事情。其實眼前就有人,真能幫你,你有這樣的手段,為何不去籠絡他?」顏珠不明白,可是也不敢問。邯翊扳過她的肩來,很平靜地說:「我也不難為你了,我想要一個人,只要你幫我說服他,我就幫你,如何?」顏珠遲疑一下,問:「誰啊?」「蕭仲宣。」邯翊說,「你讓他來見我。」顏珠不解,「大公子要見他,何須我去說?」「他要肯見我,兩年前他就見了。他不願見我,我也不想強求。不過,他肯為這件事出謀劃策,不管他是為了徐淳,還是為了——」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盤桓片刻,緩緩地接下去:「別的甚麼,我想他或許肯聽你的勸。」他弦外有音,顏珠如何聽不出來?只作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好,我儘力。」「儘力不行,一定得辦到。」邯翊輕笑著,湊在她溫香軟玉的頸邊,吻了起來。正溫存,有人敲門。聲音很輕,怯怯地響了幾聲,隔了一會,又響了幾聲。本不想理會,但敲門的人甚有耐性,敲了又敲,到了第七八遍,邯翊終於嘆口氣,鬆開了手。顏珠問:「誰啊?」「是我。」六福隔著門答話。邯翊皺了皺眉,問:「什麼事?」六福靜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說:「公子,時候不早,該回去了。」邯翊很不耐煩地答一句:「知道了!」六福不作聲了。顏珠匆匆挽起頭髮,端起盆出去取水。六福在門口又叫了一聲:「公子!」邯翊沒好氣地說:「進來。」六福磨磨蹭蹭地進來,卻又不說話,愁眉苦臉地,拿個腳尖在地上蹭來蹭去。「什麼樣子!」邯翊好氣又好笑地,「到底是怎麼了?」六福看看他,小聲說:「公子快回去吧,一大早小侯就來催問過了……」邯翊大驚,正要細問,顏珠端著水盆進來了,只好先擱到一邊。洗漱完,顏珠吩咐丫鬟給預備點心,邯翊也沒了心思,匆匆吃兩口,起身就走。上了車,一語不發,臉色陰得像大雨前的天空。冷不丁地,抬起腳狠狠一踹。車裡地方實在太小,六福躲閃不開,非常實在地蹬在大腿上,疼得他齜牙咧嘴。「真不能怪我。」六福揉著腿,異常委屈,「聽說是嵇大人派侍衛悄悄在護送公子,這一來才走漏給了蘭王爺。」邯翊恨恨地「哼」了一聲。「要不——」六福小聲出主意,「公子就說去坐了一會,後來下雨了住了一夜,別的什麼事也沒有?」邯翊冷笑,「這話別說去蒙他,說給你聽你信不信?本來還沒事,這麼一說倒真有事了。」「算了吧,什麼話也不用編。」沉思良久,他說。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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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續帝都京華煙云:天舞・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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