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之子。

天家之子。

蘭王府中正有一樁喜事。世子寶湉,新近弄璋,這是蘭王長孫,自然賀客盈門。蘭王為人率性,三教九流認識的人極多,且他還特別吩咐門上,一概不許攔,更弄得一個蘭王府,熱鬧得快趕上了菜市場。但他本人卻不肯應酬,躲在後院獨享清閑。他生性如此,輩份又高,旁人自然無可奈何。只有兩個人他擋不住——朱王和栗王。蘭王是天帝奔半百時才得的老兒子,朱王行三,栗王行八,都大他十幾歲,再加以蘭王特立獨行的性子,所以兄弟間平時互相走動不多。朱王與栗王卻關係甚密,尤其白帝奪宮之後,雖然表面上對叔輩執禮甚恭,其實戒心甚重。這也是人之常情,但身為近支親貴,那日子就不大好過了。自然而然,要湊到一處,常有些抱怨的話。白帝有所聞,然而不甚在意,因為朱王是個老實頭,栗王志大才疏,都不足為慮。他所慮的,只有蘭王一個人。蘭王也深知這一點,所以鎮日伺花弄鳥,走馬鬥雞,重重荒疏之處較從前,變本加厲。這情形連忠厚的朱王都有所覺察,更鮮少登門,怕無端地給他惹來麻煩。此時是個難得的機會,朱王便叫上栗王,一路闖進後園。正是大冬天,蘭王窩在暖籠隔扇的屋裡,一手一把酒壺,一手一握鳥食,也不用酒盞,直接對著嘴就「唏哩呼嚕」地灌,喝兩口酒,逗一會鳥,自得其樂,十分愜意。朱王一看就笑:「你倒真會享福!」蘭王的疏率,在兄長面前也毫不收斂,呵呵笑道:「三哥、八哥,是不是前頭流水席沒吃好,到我這裡來了?猴兒,把醉香樓的臘肉和醬鴨切來,再開一壇南府的那個什麼『玉露春』!」朱王和栗王相視一笑,老實不客氣,就在他對面坐了起來。「這醬鴨,」蘭王用筷子點著說,「是我叫醉香樓特意做的,借他們那裡的老湯,又加我幾味料,兩位哥哥,來,嘗嘗,看能不能吃出來?」兩人心中都有事,應付著嘗了嘗,食不甘味。栗王沉不住氣,匆匆咽下嘴裡的一塊肉,便說:「禺強,我們找你有事商量!」蘭王搖了搖筷子,「什麼事都好商量,朝中大事咱們不提,好不?來,喝酒!」要說的正是朝中大事。栗王很無奈地,以眼色向朱王求援。於是朱王問道:「你知道我們要說什麼?」「猜著一點。」蘭王丟塊臘肉在自己嘴裡大嚼,一面含混地說道:「哥哥們是心思又活動了,我知道。實說了吧,這檔事我不管。我沒有那個能耐,也沒有那個心。」「算了吧!」栗王冷笑,「你不用在我們面前裝腔,父皇當年就想扶你,你圖安生。如今都這種局面了,你還要圖安生?」蘭王一哂:「圖安生怎麼了?我看子晟當朝,也挺好啊。」「挺好?叫我看是禽獸不如!你看看父皇,挺好么?他老人家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你為人子的一點想法都沒有?還有二哥、四哥,現在輪到邯翊了——」「誒、誒!有一件事說一件事,邯翊的事是那孩子自己的事,頂多算給子晟三成。」「是一件事!」很久不說話的朱王沉聲道,「子晟的為人你我不清楚么?他顧過什麼骨肉叔侄?邯翊是孤兒,是四弟唯一的血脈,自然咱們應該照應。更何況,照我看,連我們都算上,底下這些人裡面,他最是塊材料!」「好好好,」蘭王無奈地,「就算他是塊材料吧,與我何干?」栗王怫然不悅,端起臉色,還要再辯,見朱王拋過一個眼色來,便忍住了。朱王舉杯相邀:「咱們兄弟難得聚——聚一回少一回嘍!來來,喝酒、喝酒!」栗王、蘭王相隨舉杯。畢竟是手足兄弟,雖然各懷心事,然而杯酒言歡,幾句話便說到了一處。直談到了天色透黑,兩人方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朱王忽然回身,正色道:「禺強,你不要忘記,你也姓姬,你也是我天家之子!」蘭王神色一變,卻終於沒有說什麼。等送走兩人,蘭王退入內室,摒絕侍從,將門仔細地拴好,然後從床底的暗格中,取出了一隻極其精緻的小木箱。蘭王由貼身處,摸出一把小鑰匙,將木箱打開。裡面是一道詔書。蘭王無需拿出來細看,雖然只看過一遍,裡面的內容他一字一字都記得很清楚,就如同十年之前——帝懋五十二年的初春,天帝將詔書交給他時的神情。「如今東亂又起,我老了,精力不濟,不得不將事情都交給子晟。」天帝的聲音很低沉,然而在蘭王聽來,似乎與平時不太一樣,像是帶著幾分凄涼。於是,蘭王安慰道:「東亂不足為大慮,父皇放心交給子晟就是。」「東亂是不足為慮……」天帝躊躇著沒有說下去,半晌,深深地嘆了口氣。蘭王心底一涼,遲疑道:「不至於吧?我看子晟雖然有時候手段太狠,可是這樣的事情,他未必敢做。」天帝已乾癟的嘴角微微一咧,露出令人心悸的苦笑:「我看過多少人了,不會看錯的。」蘭王猶不肯信:「天下早晚是他的,他急什麼呢?」「可他不這麼想。一天不真正拿到手,他就一天不能安心,那孩子就是這樣的人。」「那麼,」蘭王脫口而出:「父皇索性給了他,讓他安心就是?」「禺強!」天帝的臉色變得嚴厲了,「他如果是這樣的人,我又怎能把姬家江山交給他!」蘭王怔了怔,垂首不語。「禺強,這裡有一份詔書,你拿去看。」蘭王接過來,展開只看一眼,便臉色大變。「如果東亂平定之後,他肯安分守己,揀一個適當的時機,我便傳位於他。但如果他不肯,禺強!」天帝加重了語氣:「你一定要有所決斷!」「兒臣……」蘭王覺得接過的是一個承擔不起的責任,於是雙手捧起詔書,做了個奉還的姿態:「兒臣的性情,父皇最清楚,兒臣怕是做不來!」天帝急促地說:「做不來你也只好做!」然後,他又長嘆了一聲:「如果可能,我也寧願自己做,而不是硬推給你。只是,只是有過承桓一個,就夠了,我老了……」天帝雙眉一垂,那副黯然神傷的耄耋之態,凄惻萬狀。良久,他輕輕地說:「禺強,接旨吧。」「是。」蘭王終於跪下來叩首。「唉……」天帝望著他,感慨不已,「禺強,實在難為你!但,你不得不如此,誰叫你也姓姬?誰叫你也是天家之子!」天家之子。這四個字的滋味,真是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能品得出來。睹物思懷的蘭王慢慢又合上了箱蓋。天意,他將手按在箱子上,本想自欺欺人地忘掉這回事情,誰知道情勢仍舊會走到這一步,這不是天意又是什麼?收好了東西,蘭王將房門打開,穩穩地吩咐:「猴兒,明日文烏來賀,悄悄地引他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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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續帝都京華煙云:天舞・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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