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九(1)

《變奏》九(1)

事隔多年,即使此刻,叢容仍然對自己感到驚訝。她奇怪自己面對奇異的達春光並沒有驚慌失措,目瞪口呆。她是那麼平靜地將這視為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當然,她心裏偶爾也會閃過一絲懷疑,懷疑美院展廳那一幕是杜撰的,是她身上的語言機器自動開啟的結果)。她被這件事牽引著、啟動着陷入了無邊的沉思。她記得那天她回家后,整整三天裏,她粒米未進,滴水不沾。她就那麼打坐似地靜靜坐在窗前,腦子裏萬象浮動,思緒奔涌。書桌上的一杯水是她唯一的飲料,但是三天裏她動都沒動一下。當她終於如夢初醒,從打坐般的狀態返回時,她發現自己的四肢像樹榦一樣既粗糙又僵直。她又一次體驗了樹的存在。甚至那份沉思也是樹的沉思。漫無邊際,不知所屬。不久,當她應邀為一次關於自然界的徵文撰稿時,她記得那三天裏的懵懂感覺突然像河床上的落葉一樣,清晰鮮明地浮現出來。世界在頭上喧囂,在周遭喧囂,樹梢上的風連綿不斷像汽笛此起彼伏,嗚咽不止。陽光在葉片上翻飛跳宕,如同人間的情侶,卿卿我我,難分難捨。可是,人不懂得我們,人像風一樣不懂得佇立,不懂得緘默,不懂得放棄細枝末節,更不懂得偉岸耿直,落落寡合。人不懂得我們的語言,因為我們從不開口,我們的思想,情感,衝動,**既直白又深遠,既單純又豐滿。我們只在心裏思想,獨自思想。我們把一切——苦痛,疾病,傷害,打擊,幸福,茁壯,繁榮,茂盛,我們把一切都壓進年輪里。只有當我們被放倒並將致死的傷口暴露在陽光下時,你才可能了解我們——我們屹立經年的歷史,我們緘默平靜的生存。是的,嘰嘰喳喳的人類,纏繞糾結的人類,變幻莫測的人類,口是心非的人類,爾虞我詐的人類,自相矛盾的人類,在我們看來是多麼愚蠢又多麼不可思議。……叢容記得這篇題為《緘默的生存》的短文發表后,既激起了喝彩又招致了謾罵。當然,喝彩聲是三三兩兩,稀疏錯落的,那多是對人性感到失望,對人類(包括自身)持幾分懷疑並總是思索追問的人。他們贊成拍案而起,猛擊一掌,希望通過呼喊振聾發聵,有所改變。他們並不是真正絕望的人。但是,他們的表現往往被指責為絕望,舉證為憂鬱。落到叢容頭上的指責自然也是這個,而且,指責謾罵聲是如此嗡嗡營營,不絕於耳,彷彿叢容玷污了神聖,侮辱了人類。叢容記得自己就是在那個時候才認識到人類需要的是掩飾而不是拆穿,是謊言而不是真理,是自慰而不是救贖。而自己的問題恰恰在於——編織謊言,掩飾真相對她來說近乎不可能。因為那將使她時時刻刻都遭受撕裂之痛,時時刻刻都無法面對自己,對自己說:你不是無恥的人。叢容覺得除非你是個無恥的人,否則你就不該執筆撒謊。因為至少你可以三緘其口,沉默不語。誰也沒有逼着你說謊。誰也沒有逼着你一邊說謊,一邊將謊言粉飾成真理。叢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從七樓陽台躍下的真正原因。她只知道她厭倦了,厭倦人這一偉岸族類的卑微生存,厭倦人類那能夠建立聖潔理想卻始終無法建立聖潔現實的悲哀宿命。叢容想起那位不期然在京城邂逅的表親。那是她那個冬季的意外收穫。表親的名字叫呂如摯,算起來是她隔了幾代的表姐妹(如摯的曾外祖母是叢容的曾祖母)。身處異鄉卻意外相逢,兩個人都喜出望外。尤其叢容,從小就形單影隻,除了那年寄居姨媽家時曾和小表妹有過短暫相伴,整個童年少年時代幾乎都是悄無聲息,獨往獨來的。而且,呂如摯的外表和陽光尼瑪、修長如詩的尼瑪截然不同,如摯是矮小,渾圓,憨厚,平實的。如摯就以這份和尼瑪截然不同的風格令叢容頓生好感,並逐步贏得她的情誼(叢容知道這是自己的毛病之一,常常從這個極端跑到另一個極端)。叢容覺得自己遇到了厚道信實、可做朋友的姐妹,她將厚道信實的人所能有的優點慷慨地傾倒到她的表親身上(這是她的毛病之二:主題先行,舉一反三),同時,也將應該有的親情、友情慷慨地運用到如摯身上,並以此開始了和這位表親濃厚深摯的情誼。有一天這濃厚深摯、牢不可破的情誼卻像氣泡一樣撲哧一聲破滅了,叢容這才知道這份情誼的基礎是多麼可笑,它建造在沙灘上,卻像城堡一樣巍然聳立。巍然聳立的城堡曾給叢容不少安慰。當她為母親的病焦慮不安的時候,當她因為不屑編織、執意戳穿而招致麻煩的時候,當她宿疾發作、惶恐不安、度日如年的時候,她那雙瘦弱支棱的手總會被一雙肥厚敦實的手握住。它們總是傳導給她溫度,讓她感覺幾縷溫情,幾分安慰。它們和它的主人一樣總是保有一份誠摯的感情,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常常使叢容驟然放鬆,感覺良好。叢容記得那兩年裏自己沮喪的時候常常無端地聽見這個名字,聽見有人在用一種親切的語氣呼喚:如摯,如摯。呂如摯幾乎每天都到她的家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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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女性心靈成長史--豎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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