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脩(下)

束脩(下)

眾人笑夠了之後,流觴曲水繼續進行。

這一輪羽觴隨波逐流,飄到了司風的面前。

司風有些緊張,元曜以眼神鼓勵他,讓他放鬆,沉著應對。

司風強自鎮定,拿起羽觴,向在座的諸人行了一禮,飲下了美酒。他看了一眼明媚的春色,潺潺的流水,吟道:「魚游春水雙雙燕,高陽台上琵琶仙。醉聽法曲獻梵音,卧看金人捧玉盤。」

「有水有禪,意境極美!」王維忍不住贊道。

「對仗工整,回味無窮。這位少年好詩才!」一個鬍子花白的老者贊道。

「寫得好!」太平公主也贊道。

司風聽見眾人讚美自己,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想起這些日子學詩賦的辛苦,心中既甜且酸,百味陳雜。一切的付出都有了回償,他既想哭,又開心得想笑。他望向元曜,卻見他正帶著微笑望著自己,那笑容如春風般溫暖,暖入他的心底。

元曜十分高興,這些日子司風的努力沒有白費,他也能寫出很好的詩了。

下一輪流觴曲水繼續進行,時間在歡聲笑語之中如水飛逝。除了白姬以外,所有人都被流觴祝福,作了詩賦。

流觴曲水之宴結束后,白姬、元曜、司風準備回去了,然而卻找不見離奴。白姬、元曜、司風來到了仕女們斗花草的園子里,放眼望去,一眾鶯鶯燕燕比春花更嬌美,滿園衣香鬢影,笑語歡聲,根本找不到離奴。

元曜急忙向一位畫著桃花妝的宮裝女子打聽。

「這位姐姐,請問你有沒有看見一位黑衣少年?」

那女子掩唇笑道:「是有一位長相俊俏的黑衣公子,非要來跟我們玩斗花草,然後摘花尋草去了,我們都斗完三輪了,還沒見他回來呢。」

元曜急忙道:「多謝姐姐。」

元曜道:「白姬,離奴老弟跑去哪裡摘花尋草去了?

白姬手搭涼棚,望向南方的起伏山脈,愁道:「這南山可別叫離奴給薅禿了,不然南山山神那小氣老頭兒又得發脾氣,給我們喂他那該死的鬼胎果(參見《縹緲·天咫卷》番外《鬼孩兒》)……」

司風道:「白姬大人,愚去南山找那黑貓回來吧。」

白姬笑道:「司風,請務必把那憨貓帶回來。」

司風行了一禮,轉去了一塊無人的巨石後面。

不一會兒,巨石后飛起了一隻扁嘴灰羽的鳥兒,灰鳥翅羽輕盈如風,頭上有一根彩毛迎風招展。灰鳥展翅,朝南山飛去,一瞬間就沒了蹤影。

元曜張大了嘴巴,道:「司風居然會飛?小生還以為它像鴨子一樣,只會游泳。」

白姬笑道:「司風鳥從風中降生,司掌八面之風,能知風之來去,怎麼可能不會飛呢?」

元曜嘆道:「原來司風竟是這般神物。」

白姬、元曜離開太平別院,回縹緲閣。

直到傍晚,白姬、元曜坐在後院啃櫻桃畢羅,吃豬肉乾時,司風才跟離奴一起回來了。司風精疲力盡,臉色蒼白,離奴垂頭喪氣,長吁短嘆。

元曜奇道:「離奴老弟,司風,發生什麼事了?」

司風道:「都是這黑貓惹事,人家斗花草,它鬥氣,把南山都快薅禿了,山神老頭兒不肯讓它走。愚想起白姬大人的囑託,只好搶了它,背著它御風飛行,跟山神周旋。那山神老頭兒也是一個倔脾氣,鐵了心追著我們不放,愚乘風扶搖直上,從不周山飛到崑崙,從北海飛到歸墟,都快把天地四合飛遍了,只差飛到碧落黃泉,才算把那老頭兒累趴下,甩掉了他。一番折騰,終是不負白姬和先生所託,把這黑貓帶回來了。」

元曜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白姬笑道:「司風,辛苦你了。」

司風道:「不辛苦,白姬大人客氣了。」

離奴喪氣地道:「爺本以為去南山可以多找一些花草,拿回去肯定能斗贏,誰知竟被那挨千刀的山神捉住了。一番折騰下來,等這扁嘴鳥飛去曲江那兒,花園裡人都走光了,斗花草早就結束了。今年,爺又輸了。」

元曜只好安慰離奴,道:「離奴老弟,還有明年呢,明年加油。」

離奴拿起一個畢羅,一邊啃,一邊哭:「明年搞不好還要輸!」

元曜邀請司風一起吃晚飯,司風婉言謝絕了。

司風虛弱地道:「先生,愚今天東西南北飛這麼一趟,耗費了太多妖力,得回襄州修養生息一陣子才能恢復了。以後,就不能再來跟先生學習詩賦了。這一段時日跟著先生學習,耳濡目染,受益良多。司風就此告辭了。」

「啊,這是要分別了嗎?」元曜心中突然有些不舍。

司風道:「分別是重逢的開始,等愚休養恢復了,再來縹緲閣找先生。」

「司風,你等一等。」元曜道。

元曜急忙去裡間,在多寶閣上翻出一疊寫著字跡的紙,又拿了一個包袱,回到了後院中。

司風望著元曜手裡那厚厚一疊紙,才發現都是自己這段時日來學習時寫的詩句,從幼稚不堪,到對仗工整,無一遺漏。原以為是信筆塗鴉,卻一點一滴都被人精心收藏著,司風不由得有些感動。

元曜把這些紙用包袱包起來,遞給司風,道:「司風,這是你一點一滴的進步。你拿回去給令尊看看,想來他會覺得欣慰。」

司風鼻頭一紅,道:「多謝先生。等愚養好了身體,再來找先生。」

「嗯。小生等你。」元曜道。

司風掛上包袱,展開了翅羽,在暮色蒼茫之中飛向天空。

「先生,還有一份束脩本打算出師之後給您,誰想今日生此變故,愚得提前歸鄉。那份束脩是父親親手給您做的,愚留在長安宮南邊的靈台上,您今夜就去取了吧。」

司風的聲音逐漸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深夜,長安宮。

白姬、元曜站在靈台之上,望著一個銅質的鳥形風向器。那銅鳥之上,掛著一件薄如蟬翼的衣服。

元曜望著那銅質的鳥形風向器,一絲早已塵封的記憶緩緩浮現在腦海之中。在他還小的時候,好像見過這樣的銅鳥。

元曜八歲時,父親元段章在襄州任長史,帶著家眷住在府台後衙里。元曜的書房窗口正對著府台的廣場,廣場北邊有一座高十五仞的石台,石台上立著一個銅質的鳥形風向器。

那時候元曜還小,可是仍舊看得見一些不存在於世人眼裡的東西。他看見那銅鳥上總是停著一隻奇怪的扁嘴鳥,它愛用慈祥的目光觀望他讀書寫字,一望就是幾個時辰。現在想一想,那鳥莫不就是司風的父親?!

「白姬,司風就住在這銅鳥上嗎?」

白姬笑道:「是的。這銅鳥叫相風烏,司風鳥都住在相風烏上,因為相風烏是觀測風向之器,處於高處,沒有任何遮擋。司風鳥棲息在相風烏上,可以吸納八方之風。」

元曜恍然大悟,道:「原來,司風住長安宮不是因為水泊,而是因為相風烏。白姬,相風烏上掛著的是司風說的束脩嗎?太高了,小生取不到……」

一陣風吹過,薄如蟬翼的衣服被吹落,掉到了元曜的頭上。

元曜將衣服拿在手裡,只覺這布料觸手如風,薄得幾乎沒有重量。他定睛望去,這衣服看不出顏色,只在月光下反射出月光色,而且居然找不出一丁點線縫的痕迹。

元曜十分好奇,道:「白姬,這是什麼衣服?為什麼看不到針線的痕迹?」

白姬笑道:「這是天衣。天衣不是針線縫出來的,當然沒有縫隙,只有修為極高的司風鳥才能以風為材料做出天衣來。」

元曜驚得張大了嘴,道:「這……這太神奇了!白姬,天衣有什麼用呢?」

白姬笑道:「穿上天衣,可以御風飛翔,上窮碧落下黃泉,如司風鳥一樣。」

元曜激動地道:「那小生穿上天衣,就可以跟你一起夜行,不必害怕被街上巡邏的衛兵捉住了?在危機關頭,也不會拖累你和離奴老弟了?」

白姬掩唇而笑,道:「理論上是這樣。」

「實際上呢?」

「咳咳,軒之,你沒發現這天衣的尺寸……有點小么?」

元曜仔細一看,手裡的天衣不是有點小,而是太小了,是一件童裝大小,只適合十二三歲的小童穿。

元曜的腦子一下子懵了,他突然想起了司風的話。

「那份束脩是父親親手給您做的……」

元曜不解地道:「司風的父親為什麼要給小生做一件小兒裝束?」

白姬道:「軒之最後一次見到司風的父親,是什麼時候呢?」

元曜想了想,道:「大概十二三歲時,那時候家父又一次因言獲罪,被革去了長史的官職,發配到了偏遠的鄉下。小生跟隨父親離開了府台,就再也沒見過相風烏,也沒見過相風鳥了。」

白姬笑道:「原來如此。在司風的父親眼裡,軒之還是那個十二三歲的小童,它做的天衣也就是你那時候的身量大小了。」

「啊,司風鳥不知道人類是會長大的嗎?」

白姬笑了,道:「不是不知道,而是未曾察覺。短短十年時間,人類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由小童長成成年人。可是,這十年在非人的眼裡卻如同一彈指,毫無變化,很難察覺。」

「是這樣嗎?」元曜失落地道。他感到有些難過,不是因為天衣不合身,而是因為人類與非人對於時間衡量的差異,讓他覺得悲傷和寂寞。

「是的。」

「白姬,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小生已經白髮蒼蒼了,你和離奴老弟卻還是現在的樣子,這讓小生覺得很難過,很寂寞。」

白姬的眼神閃過一絲波瀾,笑容逐漸消失在了嘴角,她喃喃道:「啊,一想到這個問題,我突然覺得比軒之更難過,更寂寞。」

看著白姬落寞的側影,元曜心中更難受了,他急忙擠出一個笑容,道:「白姬,你不要想這麼多,小生還要很久才會老呢。不要再說時間的事了,不如欣賞月色吧。」

白姬抬頭,望了一眼宮牆上的弦月,又望了一眼元曜,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元曜笑道:「因為有白姬你在,月色才這麼美。」

白姬愉快地笑了,道:「軒之應該說,你比月色更美,這樣我會更開心。」

元曜冷汗,在心裡道:「那種誅心的話,小生是不會說的。」

「軒之,天衣怎麼辦?」

「送給白姬你吧。」

「為什麼?」

「因為天衣看上去很稀有的樣子,不送給你,你也會想辦法拿走的,不如送給你,讓你省些力氣,少打點壞主意。」

「哈哈哈哈!」被猜中了心思,白姬只好以笑來掩飾。

「白姬,天衣送給你,但小生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南山山神他老人家也不容易,你想一個辦法把被離奴老弟薅禿的南山補上花草吧。」

「呃,好吧,我再用一次移山大法,挪一些花草蔥蘢的山過來。」

「白姬,你其實也是一個好人。」

「不,我是一條好龍。」

一陣風吹過,相風嗚咽低鳴,春天又快過去了。

(番外《束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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縹緲·閻浮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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