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殺死了五月(2)

誰殺死了五月(2)

3)她去了江南,因為她有些喜歡慢騰騰的空氣和小雨。她希望周圍的一切都慢下來,和她少些矛盾,別驚擾她,讓她可以像是生活在一個像微微搖擺的小船那麼悠緩的世界。她從小旅店住下之後,就想到街上逛逛。她沒有撐傘,雨有點迷住了眼睛,她就順着一個方向一徑地走。小路曲折,她就見到拐彎就拐。不看門牌,不看街名,不認方向。她就這樣走到了他所在的小弄堂。她覺得這一段的小屋子尤其破,紅磚還露在外面,這在江南是不多見的。後來她看到了那塊招牌。雨水把粗麻草纏的字都弄散了,她勉強能認出上面的字是三卓。她其實沒有把它想成一個照相的地方,她覺得或者這應該是個小小的茶社,裏面有露天下的小桌椅,小板凳。也許是因為這深紅色牌子實在親切,店主又在小院子的大門口栽了好多薔薇,淡粉色薔薇從高處漸漸蔓延下來,罩住了大半個木頭門,像是戴了花頭的新娘。木頭門上貼著幾個大小不一木頭相框。裏面的照片都是十分樸拙的顏色,有羞澀的少女和冷艷艷的花朵。那些相框子裏的女孩子,真是好看,她們有的十分質樸純潔,而有的又是妖冶艷麗的。女孩站在門口看了很久,她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模樣,她希望自己走進去,成為她們其中的一個,讓那些最美艷的花朵都做陪襯,兀自笑得燦爛。但她沒有敲開門,因為她覺得自己今天實在太狼狽了,不適合去拍照,並且她冥冥中似乎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拜訪。她掉頭的時候,發現門上的薔薇的花瓣,已經悄悄撒滿了她的頭髮。她夜晚的時候不能入睡,爬起來坐在窗戶前面的寫字桌上寫字。她說,我懷疑那是個桃花源,裏面住着美麗的姑娘和給她們拍照的英俊男子,他們在裏面下棋喝茶,或者還有猜謎打燈籠……彼此相親相愛,不知外面的年月。這是我來到這裏的第一個發現,它也許對我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我隱隱能夠感覺到。我們的小女作家沒有去看這裏的流水,別緻的小庭院,烏篷船,她在第二個晴好的日子到來的時候,就換上她最是喜歡的白色素格子小襯衫和深紫色紗裙去拜訪那個她疑心是桃花源的地方。那一刻女孩提上黑色的小皮鞋,攏了一下頭髮,就急不可耐地衝出去了。她在毫不熟悉的小街上奔跑,那種飛揚明媚的姿勢預兆着什麼,它當然美好,可是由於過於盛放並且激烈,同時也令人感到了一種不安。當她敲響「三卓」的門的時候,她還是沒有覺得她是要去拍照的。她只是想看看裏面的洞天,看看裏面的人究竟在做什麼。她敲了很久的門,卻仍舊沒有人來開。但她相信裏面是有人的,因為門是微微開着的,她努力地從門縫裏看進去,只能看到裏面十分幽深的庭院,有一隻跑到門口來看她的小狗。是小小的深棕色短毛的臘腸狗,豎着的耳朵,兩隻警醒的杏核眼睛,睜得很大很大,似乎是個飽受疾苦的小可憐。它對着她小聲地叫,抬起頭一直那麼憂傷地看着她。她決定自己進去。她推開門,院子裏有個小小的池塘,裏面種了睡蓮,但是因着還不是盛夏,現在只能看到一片一片碧綠的圓形小葉子,像是一塊一塊綠色圓形圖案貼在靜謐的水面。池塘里還有金魚,金魚亦是小小的,不會倉惶涌到一起,——她常常會害怕那種忽然涌到一起的東西,像魚,像螞蟻,雲彩或者流淌的血。她看到就會眩暈。她也看到葡萄架子和白色歐式桌椅,而葡萄的藤曼已經纏繞在了它們的上面,綠色和亮白的搭配很另人感到舒服。小狗跟在她的身後叫,它的聲音並不大,可是脖頸上的一個鈴鐺卻是跟隨她搖得十分響亮。她俯下身子跟小狗說話,你叫什麼,她斜著腦袋友好地問?你吃過早餐了沒有?她的杏核眼睛和它的杏核眼睛對視着,一眨不眨的,好像在比賽誰睜得更圓更大。她還沒有回過神,就聽見有從她身後發出的男人輕輕咳嗽的聲音。她慌忙回過頭去——男人站在正屋的門邊,滿臉鬍子的中年男子,瘦長的臉頰,眼睛在黑框子的眼鏡後面,顯得十分幽密,像是兩塊隕石的碎片,但仍帶着熾烈的溫度。他穿一件寬鬆的白色麻布長衫,微微能夠透出他身體的膚色,他敞開了三顆扣子,露出半個胸膛,胸膛透出骨頭的印記,他很瘦。而他的土黃色條絨褲子從褲腳一直向上到膝蓋的一段都是泥垢,像是在有雨水的時候,走去了很遠的地方。男人其實一直在蹙著眉,表情一點也不友好。但是其實那日男人里一推開門,看到的是一些令他感到美好的場景:一個女孩蹲在那裏和他的小狗說話,她有着很大很大的眼睛,一定是個感情格外豐富的姑娘,她在和小狗說話的時候都在交換着眼神。可是他仍舊很氣惱地說:「我們現在沒有營業,我在休息。你怎麼就這麼闖進來了!」他的語氣很兇,一副還沒有睡醒的樣子,紅紅的眼睛裏有血絲。她站起來回身看着男人。她輕輕問:「你就是三卓嗎?」「怎麼?」「你就是這兒的攝影師?」她又問。「是啊,怎麼了?」男人變得越來越不耐煩。「我想說,你門口的照片很好看。」女孩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當然,這個自然不用你去說,我能夠拿出來給人看得照片,都會是我覺得滿意的。」男人生硬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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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悅然最新小說集:《十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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