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哪裡，」那插金戴簪的老婦笑道：「我看著倒是個懂得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的呢。」又沖著珊娘招手，「好孩子，過來叫姨祖母瞧瞧。」
珊娘不由暗忖。上一世，此時的她正忙得腳不沾地，和那袁老太太見面還是在開宴前，當時袁長卿已在外面安了席，所以她是直到散了宴後，才和他在西角院里遇上的。
想到袁長卿，她便小心翼翼地用眼角往兩個老太太背後瞅去，卻十分意外地沒有看見袁長卿，而是看到了另一個人——袁長卿的堂弟，袁二公子袁昶興。
珊娘一怔，竟又是個和前世不同的變化。前世，這名字跟袁長卿很像的袁昶興雖然也陪著袁老太太一同來梅山鎮，可許是怕侯家人誤會了聯姻的對象，春賞宴當天他並沒有出席。袁老太太給出的解釋是，他去梅山書院拜見林山長了。
現在，袁昶興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許是因為這一世林家人也接了春賞宴的帖子。
那，袁長卿呢？
她一邊東瞟西瞄著，一邊飛快地轉著心思，同時也不忘規矩，和哥哥弟弟一同過去給那袁老太太見了禮。
叫珊娘沒想到的是，袁老太太竟親自從座位上下來，又親手將她和她弟弟扶了起來，還特地拉著她的手一陣打量，更回頭對老太太笑道——
「果然姊姊好福氣，你這幾個孫兒孫女竟全都生得和姊姊年輕時一模一樣，想來將來都是有造化的。」
珊娘忍不住就往老太太那裡瞅去。這麽一瞅，她卻頭一次發現，原來老太太也生了一雙細長的柳葉眼。只是，許是因為年紀大了的緣故，眼皮難免鬆弛，鬆弛的眼皮蓋住眼尾，叫人只注意到她那兩隻彷佛含著日月精華般的黑亮眼珠，而忽略了原有的精緻眼形。
此時，那兩隻吸足了日月精華的黑亮眼珠，正帶著一種審視和衡量在打量著她。
雖說珊娘在西園裡養了七、八年，老太太卻已經很久沒有這麽仔細看過她了。如今便是這麽細看，老太太也沒覺得珊娘像自己更多些。她天生一張圓臉，多年的養尊處優又叫她養出個圓潤的雙下巴，加上她其實並不喜歡長得瘦的孩子，偏這珊娘打小就精瘦精瘦的，怎麽吃都不胖，且還生了一個尖而微翹的小下巴——養了這孩子七八年，老太太頭一次發現，這孩子長得簡直像只小狐狸！
這麽想著，老太太心頭更是不喜起來，便只淡淡笑著對袁老太太道：「妹妹說笑了，他們能有多大造化？哪像你家的興哥兒，看著就是一表人才，這才是將來有大造化的。」
袁老太太只這麽一個孫兒，原就寵愛異常，聽老太太這麽說，哪有不眉開眼笑的，客套兩句後，又親自從丫鬟手裡拿過見面禮，一一分給珊娘兄妹。
她這裡才剛把最後一份見面禮遞給侯玦，就聽得一個少年人的聲音揚起——
「祖母怎麽還不介紹我？」說著，一個人影從椅子後面躥出來，卻是略過侯瑞、侯玦，直接衝到珊娘面前做了一個長揖，「妹妹好。」
那人一邊作揖一邊抬頭看向珊娘，還輕浮地沖她擠了幾眼。
恰是那個袁昶興！
珊娘被突然冒出來的袁昶興嚇了一跳，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她的哥哥弟弟已經怒了，雙雙搶上前去，將她護在身後。
看著前方一大一小兩個背影，珊娘心頭忽地就是一陣溫暖——這，才是家人！前一世，她怎麽就只顧著西園的虛偽熱鬧，沒能好好對她的家人呢？！
侯家五房的兄弟倆極其不滿地瞪著袁昶興，不想袁老太太竟不覺得袁昶興此舉很失禮一般，呵呵笑道：「瞧瞧，看到妹妹眼睛又直了。那邊還有你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呢，還不快去見禮？」
袁昶興這才和侯瑞、侯玦見了禮。見侯瑞侯玦則勉強回了禮，袁老太太便再次拉了珊娘的手，對她笑道：「你不要怪你這個哥哥失禮，我們家裡就他一個，他又一直想要個姊姊妹妹，都是孤單鬧的，也怪可憐見的。」說著，硬是拉著珊娘，將她拖到座位旁，又強按著珊娘同她一起坐了，細問著她的年紀，讀的書什麽什麽的。
珊娘強擠著笑容應付著，心下卻是一片鄙夷——就他一個？！那袁長卿算什麽？石頭裡蹦出來的？！何況他家又不是沒有姊妹！
當然，她不是在替袁長卿抱不平，只是她對袁昶興也沒什麽好感而已。這袁昶興，可算是被袁老太太給寵壞了，打小就是想什麽就要什麽的稟性。他倒是不愛偷雞摸狗什麽的，卻偏愛偷香竊玉，以至於三十歲頭上，因被人家夫婿發現姦情，直接打斷了腿，當然，也打斷了他的襲爵之路，以後漸漸便沉寂了。自己死前，已經好久不曾聽說他的消息了。
其實在那之前，珊娘跟這個「堂弟」打交道的機會就不多，而且她看得出來，雖然袁長卿掩飾得很好，但他不喜歡這個堂弟，更不喜歡大宅里的那些人。但在成婚之初，她以為大宅的勢力應該能對袁長卿的仕途有幫助，屢屢去拍袁老太太的馬屁。那時她也曾遭遇過袁昶興有意無意的糾纏，可她委婉拒過兩回後，他就再沒有糾纏了。
卻不想她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袁長卿卻似乎記在了心裡，此後竟直接禁了她的足，再不許她往大宅去，甚至從那一年之後，連祭祖都只是袁長卿一個人去的。
那時她以為袁長卿不問青紅皂白就認定她不守婦道，心裡既委屈又冤枉，直到很久以後，她病得快不行時，才在無意中得知，原來那時候袁昶興只是暫時掩飾了對她的邪念，而沖著袁老太太對袁昶興的放縱，如果她再多去幾回大宅，指不定會發生什麽事……
珊娘不知道後來袁昶興的下場是不是袁長卿的手筆，如今隔了一世再看到此人，叫她泛著噁心的同時，手臂上也生出一層雞皮疙瘩。
前世這個時候，她還真以為袁昶興果然像袁老太太所說的那樣，只是特別想要有個姊姊妹妹，才喜歡跟女孩子們廝混在一起，就連知道他家其實有姊妹也沒多想，可如今多了一世閱歷的她，卻輕而易舉就能從他那看似天真的眼神里，看出那種含著不潔的邪念。
因此，便是他看過來表示親熱的眼神，也不由令她生出一身的雞皮疙瘩——說起來，珊娘每每照鏡子時，都覺得現在這尚未開始發育的自己，看著簡直就像那才剛脫了絨毛雛，正要長出一點點硬羽的小雞仔模樣，瘦巴巴沒肉不說，還乾癟癟的，連清燉都不會出多少油水，也不知道這袁昶興為什麽會以那種感興趣的眼神看著她？
不過她很快就發現了，袁昶興並不是只以那樣的眼神看她一個，而是他看誰，只要是女的，全是那樣的眼神。
就在她不自在地想著要如何脫身之際，外面小丫鬟來報，說梅山書院老山長一家到了，珊娘這才趁機從袁老太太的糾纏中逃脫。
那林芝林老山長和長子林伯淵都不耐煩這種應酬場合，便都沒有來，而是由林老太太帶隊，攜著林仲海父女以及林如亭、林如軒這對堂兄弟一同來了，且還有一個珊娘沒想到的人——袁長卿。
珊娘沒想到這袁長卿竟不是跟著袁家人，而是扶著林老太太進來。
而與林老太太同來的，還有書院里的幾家女先生和女眷們，眾人一通亂鬨哄見禮後，林如稚立馬就像根藤似地，熟練地纏上了珊娘的手臂。
看得林如軒忍不住就打趣她道：「你累不累？」
林如稚不明就裡，「不累啊，這才剛來。」
林如軒笑道：「你確實是不累，可十三娘累啊！你看看你，長得比她高，居然還反過來纏著她的胳膊，看著就像一株古藤纏幼苗，嘖嘖，怪可憐的。」
說得林如稚紅了臉，過去就要擰她堂哥，卻被她親哥哥給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