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第二十三節

王小波說,沉默的是大多數。事實上,沉默著的,也一定得是大多數。廣場必須存在,一個廣場只能容納少數的聲音。聲音多了,那不叫廣場,得叫菜市場。我在長安街頭繼續行走,耳邊鬧哄哄的,聽不清楚人們在說些什麼,一張張嘴巴,或長或寬或圓或扁,它們箕踞在不同的臉龐上,樣子很像是一挺挺機關槍。有的則正在興奮地射擊,一邊射擊,一邊手舞足蹈;有的槍管已經發燙了,嘴角湧出白色泡沫,這讓摳動板機的人看起來狀若瘋狂。茨威格說,根據手的形狀、顏色,以及在等待、攫取和躊躇時所洋溢出來的情感,就可以判斷出手的主人的性格。看嘴巴也能夠。百般性格同樣可以在人們說話時表露無遺。譬如,嘴角抿起的,性格偏於封閉;嘴角向上撇一直不變的,虛偽矯情;說話速度比較慢的,心思縝密;不時舔嘴唇的,內心緊張,多半愛慕虛榮……當然,這些性格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不是他們那個時代的人。雖然,我很想看看他們是如何生活,但我畢竟不能真正進入那個時代。我的存在可有可無,就算我指著某個人的鼻子對四周的人大聲嚷道——這是一個陰謀家,也沒有人理會我,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我也沒有興趣向茨威格先生學習寫小說。我不是作家,作家是一種高貴的稱呼,他們在虛幻里構建真實,不管他們自己是否承認,他們的作品必定會影響人們的心靈。而我僅僅是一個喜歡吹簫的人,簫聲也只供自娛自樂。我叫陳韙,我跑來到這裏幹什麼?這裏又是哪裏?我來到人們的頭頂,往前方看去。黑壓壓的人頭漫無邊際。這的確是「大多數」,不過,只是一長串零,他們是下等人,所以,註定要被其他幾個阿拉伯數字驅使。他們從來就沒有機會充當分母,本身更無法進行加減乘除。當然,當他們意識到自己是零,意味到「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他們有能力將一些東西歸零。但這種能力,也必須要有一些不甘心臣伏的阿拉伯數字才能開啟。草在屋頂舞蹈。陽光像一堆破棉絮被風拉扯得七零八碎。那個叫「姬發」的男人正在屋頂下接受百官的朝賀。這是一個面目寬大的男人,一把一米長的尺子無法量出這張臉龐具體的長與寬。因為寬大,所以威嚴,所以連眉角眼梢、每一次的「呼」與「吸」,都無不透出濃濃殺氣。百官屏息,奇怪的是,裏面並沒有《封神榜》裏提到的那個白鬍子的老頭兒,只有一堆奇形怪狀的人,或鳥喙人身,或人首蛇身,或肋生雙翼。我好奇了,忽然又看見每一個官員的屁股下都坐着一把人骨椅子,顏色迥異,大小不一,椅子的大小與顏色似乎還決定着他們與姬發之間的距離,越靠近姬發的,椅子越大越鮮艷。當然,所有的椅子都沒有姬發屁股底下的那把來得大,來得金碧輝煌。人骨頭也會金碧輝煌?這可真是納悶。這時,姬發說話了,聲音談不上好聽,聲調忽高忽低,扯得人心裏難受得緊。他說,各位請先把鳥嘴巴蛇屁股什麼的都收起來吧。雖然,我們並不是「人」,是「神」,但我們在人間,多少得有點兒人樣,這樣才有親和力嘛。姬發的聲音剛落,百官的形狀一樣子就改了,或憨厚忠直、或英俊挺拔……屁股下的人骨椅子也被藏入寬大的衣襟下。屋子裏一下子就變得賞心悅目,不過,那股淡淡的凶穢腥氣還是揮之不去。一個離姬發最近的中年男子顯然注意到這點,眉頭一皺,袖子裏變戲子似的滾出幾個宛轉嬌啼的絕色美女,雙手一擰,美女還來不及多呻吟幾句,吱地一聲響,頓時化作一縷縷青煙。屋子裏的味道開始好聞了。姬發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說道,最近發生了什麼事?中年男子頭一低,稟告大王,宮裏逃出的一男一女已為鐵甲武士所擊殺。為防危言聳聽,臣建議,須找畫師等等將大王形象、事迹流播天下……一尖嗓男子立時應道,此言差矣。當如是辦理……我差點兒就笑出聲。這些話雖然不倫不類,卻好玩得緊,似乎在哪裏聽過,可一時半刻偏生記不起來。這時,我忽然聽到一聲輕笑。聲音不大,很媚,我的骨頭一下子就酥掉了大半。我往姬發的身後看去,在一堵牆壁後面,我看見一個女子,她的嘴裏正像魚一樣吐出各種泡泡。心中一動,我往身下看去,然後,便真的看見了一條魚。它從水桶里跳出,顯然,不甘心被挑選屠宰的命運。它滾落在塵土中,使勁兒蹦。一開始,它生氣勃勃地蹦到一個高度。這個高度有它自身幾倍長,這很令它驕傲,這種驕傲從它有力擺動的尾鰭便可以看得出來。遺憾的是,這個高度只有人的下半身高。人在大庭廣眾之下,並不會時刻緊盯着彼此的下半身,他們打着招呼,臉上盛開着笑容或者詛咒,互相恭手祝賀或戟指大罵。他們很忙,這條魚又沒有能力跳到他們的頭頂上。所以它眼看就要被人踩成一團肉漿。奇迹出現了,一片血泊忽然出現在這片能將鮮血在幾秒鐘內吞噬得乾乾淨淨的土地上,人群哄然一聲,雞飛狗跳,驚聲尖叫,往四周散開。魚落回血泊里,眨眼之間,就已生機勃勃。這是一條母魚,恢復元氣清醒過來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瘋狂地追逐、撕咬血泊里的種種微生物。它的形體一下子鼓漲起來。百官已經退去。女子走出后屋,走到姬發麵前,盈盈一拜,大王,這些人安的是什麼心?明著說為大王造像,怎的互相之間還為誰來派出那些畫師、伎師什麼的大打出手?姬發眉頭一皺,那什麼的來着,竟然敢不聽我的吩咐便把美女化作檀香,眼裏還有我嗎?說到這裏,姬發聲色俱厲。女子卻渾然不怕,大王,消消氣,奴婢雖一介女子,但定能把他們一一收拾乾淨。姬發哦了一聲,你不是一隻狐狸嗎?有這麼大本事?女子淺笑嫣然,也不說話,就地一轉,頓時就成了一隻眼珠血紅的鬥犬,吠吠狂叫,就欲往外沖。姬發一把拽住狗的皮毛,臉上表情由憂轉喜,哈哈大笑,好,果然不錯。放心,明天,我幫你在前廳設一個位置。你來抓這些事。讓他們嘴咬嘴,一嘴毛。我也笑。這些都跟看戲法一樣。我喜歡看戲法。從小,我就愛與唐婉偷偷溜去看戲法。有的戲法不需要花錢買票。譬如,看爆米花。院子裏偶爾會出現一個滿臉煙灰色的老頭兒,用獨輪車推著一大堆東西,咯吱咯吱走着,忽然,拖長聲調——爆——米花——喲。這個「喲」字像一把鈎子,在空氣中先是輕輕一顫,然後飛快上拋,動作乾淨利索,餘音繚繞。所有聽到這個聲音的孩子的心差點就被它鈎出了嗓子眼兒。他們便像迎來了屬於自己的盛大節日,來不及穿鞋光着屁股,從屋子裏鑽出來;一溜煙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從山坡上跑回來;或者從樹上「噌、噌、噌」飛快地爬下來。老頭兒走到哪兒,孩子們便跟着到哪兒,一片黑壓壓人頭,並且常常為誰能佔據緊跟老頭兒的那個位置你推我搡。孩子們雖然多,老頭兒的生意卻不是很好。他只受孩子們的追捧,並不受大人的歡迎。米是用來當飯吃的,不是用來爆成米花當零食吃的。院子裏的孩子幾乎都因為偷偷把家裏的米拿來爆米花或者對父母說想吃爆米花,挨過打。爆米花確實非常好吃,又酥又脆,就算自己沒得吃,在旁邊蹲著聞聞味道那也是好的。我與唐婉經常幾個小時蹲著不動,目不轉睛地盯着老頭兒的一舉一動,只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厲害的變戲法的,心裏還使勁兒咽口水——要是我媽也會爆米花,那該多好啊。說來慚愧,有一次,我偷偷鑽入老頭兒用來爆米花的長麻布袋,結果,人差點兒就在裏面窒息過去。包裹着鐵皮的麻布袋可真沉、真長,裏面也真熱、真黑。老頭兒逮住我,生氣了,用腳踢我,罵罵咧咧。我便拚命跑。唐婉跟着我跑。唐婉知道,這時,我口袋裏一定會裝有一小把從麻布袋裏撿來的爆米花。我露出笑容,想起唐婉。但屋子裏的動靜很快又吸引了我的視線。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姬發麵前居然出現一台爆米花機。我揉揉眼睛,再看,確實是一台千真萬確的爆米花機,黑鐵鑄就,只是做工稍嫌粗糙,而且非常大。那個會變身的女子咯咯笑着,手腳麻利地解開牆角的一隻布袋,把裏面的東西掏出來——不是米,是一個個人,有手有腳有腦袋的人。女子每掏出一個人,便小心翼翼往上面吹口氣,然後扔入已揭開蓋子的爆米花機里。她的力氣可真大,怪不得那些人雖然神態可怖、咬牙切齒、雙目出血,卻沒有一個人能夠作得了聲。人全被放入機子裏面。她合上蓋,加炭、點燃,轉動把手,很快,整台爆米花機通體就映出一層熾熱的紅光,而且,不時能聽到一種近似於把豆子放入沒有油的鍋里干爆時發出來的聲音。小時候,我並不明白一把米為何隨着「砰」一聲巨響,體積就會陡然脹大好多倍,而且好吃得想把舌頭也吞掉。後來,看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書。書上說:當給爆米機加熱的時候,密封在罐里的空氣的壓強會逐漸增大;同時,裝在裏面的大米逐漸被加熱,貯存在米里的水分也逐漸蒸發出來,聚積在鐵罐內。罐的溫度不斷升高,罐內氣壓越來越大,這種高壓阻止米中水分繼續蒸發,使殘存在米中的水分也逐漸升溫升壓,一個個米粒像憋足了氣的小氣球,只因為受到罐內氣壓的約束,它們才不能爆開。當罐內氣壓升高到2~3個大氣壓的時候,便停止加熱,拿長條布袋套在爆米機口上,打開蓋子,一聲巨響,大米噴到布袋裏了。高溫高壓的米粒突然進入氣壓較低的環境中,憋在米粒中的高溫高壓水分,失去了約束力,便急驟膨脹,使米粒迅速脹大,變成了爆米花。書上還說,人肉又稱「兩腳羊」,味道好極了。可煎、煮、悶、燴、炒、烤、炸、煸、涮,還可清蒸、紅燒……這個會變身的女子可真有創意,居然想到用爆米花機來做這道點心。難怪說,知識就是力量,力量就是權力,意味着可以隨心所欲。姬發的眼裏已露出迫不及待之色,嘴角淌出涎水。我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屋子裏已漫出一股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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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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