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第十五章(3)

當天晚上,農曆八月十八,唐義貴死在自家苞米地的地壟里。老伴做好晚飯一等不回二等不回,就頂着星星到地里去找——年老之後的唐義貴打發日子的所有時光都在田裏,不管有活沒活。她絲毫沒用費力,就在靠地頭的壟溝里,發現了一團黑的物體,她蹲下去摸時,唐義貴腦蓋和胳膊冰涼,已經硬屍,一手握一把泥土。唐義貴的葬禮搞得十分簡約,沒雇吹手,沒扎車馬,他出嫁的一雙女兒因為男人不在家,家無法扔空,每天早上回來嚎哭兩聲,再返回外村家中。只有潘秀英堅持了三天,她一邊接待前來哭喪的鄉親,一邊看管著錄音帶的轉動——唐義貴沒有兒子出錢雇吹手,潘秀英從自家帶來錄音機。小喇叭奏的不是哀樂而是慶豐收快樂的曲調,歇馬山莊六十歲往上的人死了都算喜喪,一曲慶豐收喜交公糧的樂曲把唐義貴孤寂的院子攪出一些熱鬧,好像這裏是公糧收購點,好像唐義貴是把持大門專事記賬的門衛。潘秀英在悅耳的曲調里扭著心裏的秧歌,腰身飄動着活像十八二十三的女孩。出殯那天早上,買子和林治幫來到唐家,以村部的名義送來一對花圈,輓聯是林治幫提詞找一個村小教師寫的:一身破衣壟上行滿頭米花地里開歇馬山莊村部痛悼唐義貴以接班人的名義送走唐義貴之後,林治幫帶買子一同來到唐義貴地邊,看到已經成熟的苞米,買子試圖捕捉老村長的意圖,說是不是找兩個欠村上義務工的人家幫他收了,林治幫沒有吱聲,他好像並不關心誰收,或者認為買子說得有理,林治幫在尋找退下之前和唐義貴坐着抽煙的草坪。林治幫找到了,按原來的位置坐下來,摸出煙點上,悵悵地出口氣,說,我離他不遠了。他看着草壩盡頭的藍天,看着草壩裏面的野地,想像著唐義貴在倒計時時光里做了些什麼。他好像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把莊稼當成伴侶。林治幫若有所思又絕對什麼也沒想通地坐在那裏,目光對着地頭。最近的一塊地頭已被踩得光平,就在這時,就在林治幫把視線移向光平的地頭時,他發現那地頭上有一串字,那字的筆畫因為太重,劃破泥土彷彿螻蛄鑽在地表的長洞。林治幫趕緊站起,走過去看,買子不知道林治幫發現了什麼,也跟着走過去。這時,他們看見極不規則然而異常清晰的四個大字:地不外租。這時買子記起幾天以前唐義貴在村部說的那兩句話,似乎有些明白古本來租地對他蒼老靈魂的震動。古本來秋季包地下種的時節,歇馬山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潘秀英到俄羅斯做勞工的女婿死了。潘秀英的女兒金葉是在沙地上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臨近晌午,正在壟上鋪放塑料薄膜,一陣摩托車的突突響動聲在地邊嘎然止住,驚擾了正在幹活的人們。大家抬頭去看,只見一個穿淺綠衣服戴大蓋帽的公家人跳下摩托車向地里走來,邊走邊喊誰是陳學福家的?金葉驀地站直,是我。大蓋帽說收拾收拾跟我走。金葉只覺身上毛孔一瞬間抽緊,男人兩個月前來信說秋後回來,是不是——金葉不敢多想,金葉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出沙地,只聽有人說是不是掙多了拿不動,又有人說我看不像好事。金葉走近大蓋帽,小聲問什麼事?大蓋帽說,別問,快跟我走。金葉沒有回家,只讓另一個女人捎信給孩子叫他中午回來到姥姥家吃飯,就坐摩托車上路。來到鎮上她才知道,到俄羅斯出勞務兩年的丈夫在回程的火車上遭了搶劫,那劫持者在深夜列車快到一個小站的時候,趁陳學福打盹,從車窗把他掀下,之後搶包下車,陳學福當即跌死,口袋裏除了身份證,分文沒有。金葉跟鎮司法部門公家人趕到黑龍江佳木斯市一個縣城醫院太平間認領丈夫時,金葉當即昏厥過去……一天兩夜返回歇馬山莊,金葉已經瘦成一隻螻蛄,剛在唐義貴家忙完喜喪的潘秀英來不及休息,又去給自己女婿忙活去了。因為死的是自己親人,她無法再做「扶喪」的角色,而是在哭喪時被人攙扶。陳學福的死讓所有外出民工的女人心生恐怖,她們到金葉家哭喪時,都大致相同地說着一句話,男人呀,你好狠心扔了老婆孩子啊。她們一邊譴責金葉男人,一邊為自個男人祈禱,男人啊,可萬萬不能扔了老婆孩子啊。陳學福的慘死,使歇馬山莊村民對買子辦村工業傾斜了更多的感情,后川五六個女人在用力氣換回百八十斤蘋果之後,聯手到村部去找買子,要買子多建幾個磚廠,多闖幾條路子,說男人年末回來,就不讓他們再走了。她們說着說着,聲淚俱下。買子看着這些女人,勸她們想開些,危險的事不可能老發生,買子說他會努力。國慶節很快來臨,這個節日在歇馬山莊莊戶人的日子裏就像青草地里又長出青草,一切都沒有什麼兩樣。對這個日子,一直暗暗念著盼著的只有潘秀英,她練了三個多月的秧歌,她知道林治幫不會和自己一同上台瘋張,就找了住后川的村小學教師古永崢。古永崢是學小靳庄時代的文藝骨幹,身手都軟得像個女人,平素一聽樂曲就止不住渾身擺動。潘秀英在星期天或傍晚時光與古永崢在院裏踩步,古永崢還自己編寫了有唱詞的秧歌小調,什麼鑼鼓一敲上了場哎,唱唱改革唱開放哎……誰知數着日子練下來,女婿卻出了禍事。女婿的暴死使她夢裏都在惦念的好事一夜之間由無處不在變得遙不可及——女兒的厄運不允許潘秀英再有登台表演之念,她在女婿拉回家的幾天一想自個曾像十八歲少年抖抖擻擻,就對自個產生反感,就想人活着還是來點實際的好,窮張羅沒用。可是人葬了,淚乾了,拖着哀傷疲憊的身子躺下幾天,再度醒來,那咚咚鏘鏘的樂聲又響在耳畔,心裏長了草似的毛茸茸的,期盼又變成比任何東西都實際的情緒。國慶節一天天靠近,潘秀英心情一天比一天緊張,她特別盼著村領導林治幫或是買子能挑頭出來請她,因為他們知道她所遇到的不幸。只有他們出來請她,她才有理由走出傷感,才不至於被人說老沒正經。盼望使潘秀英變得神經兮兮,窗外每一聲狗叫都叫她惶惶心跳,都叫她在心跳之後出一身冷汗。不是恐懼三個月的心血付諸東流——在舞台上展示自己二十年前的風光實在是她年老之後惟一一次機會,而是她怕放棄衛生所工作卻依然感到充實的事情突然落空。九月三十號,林治幫和程買子終是沒有出現,潘秀英在庭院裏再也穩不住神,她一早打扮了一下,走出屯街來到村部。潘秀英來到村部先上衛生所看看小青,謊稱心口火大從小青手中買了幾包牛黃解毒片,而後一邊擺弄藥包一邊佯裝沒事地溜進村部。村部里村委都在,大家見她都格外客氣,離開村委她成了客人,重要的是她有了災難,有了災難在大家心中就變成弱者。平素最看不慣潘秀英什麼事都瞎不了的劉海說生死天定,總得想開。另一個叫王全的村委說,惡運是好運的開始,金葉不能老倒霉。誰也沒有提到演出的事,潘秀英應答著,一邊在焦急中機智地想着辦法。突然,她扭過頭去看買子,哎呀村長,看看我這腦袋,差一點給忘了,明天鎮上慶國慶匯演,當時林書記給我報上節目,我這些天都給鬧糊塗了。潘秀英假裝突然想起的樣子不露一點假裝的痕迹。這一招確實好使,買子被提醒,買子說你看我是不是失職,節目早報上去了,鎮上還要村長帶隊呢。買子說完,找會計用鑰匙打開電話,買子往鎮上打了電話,問慶國慶文藝匯演是什麼時候,對方說明天上午八點在鎮禮堂。買子放下電話,說潘嬸,你可一定成全我,這是精神文明建設的一個方面,不參加上邊是要扣分的。潘秀英沉默一會兒,說我還哪有心情,不過我確實不能拆台,誰叫我當初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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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孫惠芬《歇馬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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