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沉魚心憶

五·沉魚心憶

一·平靜

吳越相爭也好,天下大亂也罷,亂的是那國都,不亂的是這村莊。苧蘿村一向平靜,不過,今天…嗯,好像不太一樣。

「西施姐姐,快和我走,村子里來客人了。」鄭旦拉著我的手,就往村口走。

我放下衣服,由著她拽,有些莫名其妙道:「村子里來了客人,和我有什麼關係?衣服洗不完,阿娘會罵的。」

鄭旦看著我不緊不慢的模樣,有些著急:「哎呀,罵就罵了,有客人難得一見,去吧。我剛才看過,來的那位公子,可是俊俏得很,人家說了,要找村裡最美的姑娘,我看,這村裡除了我,也只有姐姐你最美,不見可惜了。」

什麼跟什麼啊?

我依然聽得不太懂,但還是跟了過去。

我的天,全村的姑娘都來了,人群里…好像還有我阿娘。

天啊,到底什麼事啊?

我站在隊里,遠遠望去,果真有個白衣的公子坐在那邊,看一個,搖頭。再看,再搖頭?

「下一個。」

聲音溫和。

我向前走了一步,小心打量著他,這真的是我見過最俊美的人了。

他不經意的抬頭,一雙如墨般的雙眸剛好撞進了我的眼裡。我嚇得不禁後退一步,心裡撲通直跳。

他眨了眨眼,忽然像發現什麼稀世珍寶一樣,仔細的打量起我來,隨即綻開了笑容。

「這位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嗎?」我試探著問。

他認真的點了點頭。

「我姓施,名夷光,鄉鄰們都愛叫我西施。」

他點了點頭,笑道:「我叫范蠡。」頓了頓,他接著道:「你願意跟我走嗎?」

原來他叫范蠡哦。我眨了眨眼,認真的記下了這個名字。

那時候的我,並不明白這個男人會對我平靜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亦不明白,這個走字,意味著什麼。

「好。」我傻傻的點了點頭。

「那好,明天你再來這裡等我,我帶你去國都。」范蠡笑道。

國…國都?「你是國都來的人嗎?」

范蠡點點頭:「我是當朝相國,范蠡。」

我懵了。

等我回到池塘邊的時候,發現衣服已經被收走了。有些奇怪的回到家,就看見阿爹在門口等我,笑盈盈的拉我回家:「回來啦,衣服已經被你阿娘收走了,她正在給你做好吃的呢。我們家阿施被大人物看上啦,光宗耀祖啦,明天穿上新衣服,風風光光的去國都。」

「不是…阿爹…其實那位先生是想把我送去吳宮,不是你想的那樣。」

「吳宮?也很好啊,那你就是王妃啦,快快樂樂,衣食無憂的,沒事的時候,我和你阿娘也可以跟別人吹一吹,讓他們羨慕一下。」

我:「……」

二·學習

和我共同入選的,還有鄭旦,出發的那天,她歡快的抱住我:「西施姐姐,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入選的,以後不管在哪裡,我們都要互相照顧,好嗎?」

「嗯。」我笑著點頭。

到了國都,我見了越王,越王身居高位,仔細打量著我,眼裡有一抹奇異的色彩。我捏緊裙角,把頭埋低。

越王夫人見此情景,有些不悅,看了看我,搖了搖頭,評論道:「美則美矣……但還是不夠。」

「不夠什麼?」見夫人這麼說,越王奇怪,便追問下去。

「真正的美人應該是才貌雙全的,美貌,體態,歌舞一樣也落不得,西施只具其一,卻還差了兩點。而且,這姑娘也是有一點不足的。」

所有人都看向了越夫人,紛紛猜測,是哪裡不足。

「比如說,腳大了一點。」

這話可真是刻薄啊。我能感覺到,各種目光皆匯聚在我身上,我羞憤,緊抿雙唇,從面頰一直紅到了耳根。

「大王,臣身擔復國大任,願親自培訓教導。」范蠡的聲音響起,把眾人的焦點轉移,我也不禁鬆了一口氣,心中對范蠡,更是敬重了幾分。

「好。」

從此,范蠡成了我的先生,幾乎找遍了越國所有的老師。有宮女教我歌舞,教我禮儀,他教我寫字,教我讀詩。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有時,我會和他聊起苧蘿山,聊起我的故鄉,聊起我的爹娘。

「那時候不過是村西河邊的浣紗女,安居樂業,以為會這樣一輩子。誰知道會有今天呢,越國第一美人,我可是從未想過呢。」

「那是你深藏不露罷了,你家正巧住在河邊,說明你就是那命中注定的美人。」

「為什麼?」我歪了歪頭,奇怪問道。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撲哧。」我忍不住笑了:「先生真會說笑,住在河邊的人多了,怎麼偏偏我就是伊人呢?」

「恰恰相反。」范蠡認真道:「天下的佳人多了,怎麼偏偏你住在水邊呢?」

我沒話說了,范蠡,他真的很會說情話。

「西施,待你去了吳國后,千萬不要忘了我,因為我想等你歸來,娶你為妻。」

我微愣,隨後點了點頭:「西施相信先生,也一定不會忘了先生的。」

我在越國的國都待了三年。范蠡也做了我的老師三年,當年越王夫人所說的:美貌,體態,歌舞。現在的我,皆已具備,且學的比她所要求的更好。

我做到了,這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我已是一個合格的美人,意味著我已經達到了一個間諜的標準,意味著我可以作為禮物獻給吳王,也意味著,我再也見不到范蠡。

我將以越國第一美人的身份被送去吳宮。

三·別離

眼前布滿紅綢錦緞的馬車,我卻不敢走上去。誰知道未來會怎樣?我有些怕。

我回頭,看著人群中的范蠡,紅了眼眶。

為什麼要哭呢?我問我自己。

明明已經準備了三年啊,從開始到現在,為的就是這一刻啊,目的達到,多年的準備終於到了實現的那一刻,我哭什麼?

自己究竟是等了三年,還是躲了三年?我不能明白。

我真的很想衝出人群,撲到范蠡懷裡,好好哭一場。可是…不能的,該走了。從今往後,不能回頭。

范蠡,待到吳宮攻破之日,便是我們再見之時。我等你,你答應過我,要娶我為妻的。

「西施姐姐,你怎麼哭了?」鄭旦看向我,用手帕拭去我眼角的淚。

「我沒哭。」我轉過頭去,不看她。「有什麼好哭的,這一刻都等了三年了,幹嘛要哭?」

鄭旦聳了聳肩,不再說話。

她不說話,我卻不知怎的,忽然想和她說話。

「阿旦,我記得大王說,我們身上肩負著復國大任。」

「嗯。」

「不過現在看來,這任務我可能完不成了,我得不到吳王的寵愛的,這重任只能交給你了。」

「為什麼?」鄭旦疑惑的看向我。

「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割捨不下的,所以,無法對另一個男人真心相待,自然承不住他的恩寵。」

「姐姐放心,我們相互扶持,你不會被欺負的。」

我點頭,一路也不再言語。

四·獨寵

到了吳宮,我和一眾宮女見了吳王夫差,他興緻勃勃的看著一眾宮女獻歌獻舞,我跟著走場子,獻歌舞,多餘的時候,我能不多動就不多動,能裝透明就裝透明,力求被吳王當個陌生人。

我真的沒有那個心啊。

跳舞時候多心,真的不是個好現象,我想著范蠡,想著未來,不經意就崴了腳。「啊!」

腳底一陣抽痛,我有點站不起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就被一雙手扶了起來。

「沒事吧。」

我皺了皺眉頭,看清來人後下意識想推開他:「沒,沒事。」

「分明有事。」夫差拉過我的腳踝看了看,不悅道。

「真…真的沒事。」我想推開他,他卻乾脆抱起了我。「本王還真沒被哪個女人拒絕過。」夫差把我放到座位上,硬是拉我陪他一起。

被恭順慣了的人,很容易被激起反骨,這是男人的征服欲在作祟,可惜,當時的我並不了解這些。

「夫人,大王說,今日他要來看你,讓你好生準備著。」

我一心只想離夫差遠遠的,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他對我感興趣。

我沒有多準備什麼,只等夫差晚上到來。

夫差來了,沒等他多說什麼,我立刻跪了下來。

「大王,妾身有事想和你說。」

夫差挑眉,扶我起身。「有什麼事,你大可告訴本王。」

我起身,慢慢道:「妾身雖是越國進貢的美人,可在此之前,已經和心上人定了婚約,妾身惶恐,因為不能用心服侍大王,所以也請大王以後不要對妾身太過寵愛。」

夫差看了我一會兒,問道:「你有沒有心上人,和我寵不寵你,有什麼關係?」

我無話可說。

夫差笑著將我擁入懷裡,道:「就是這樣,才更有征服的慾望,若本王全心全意待你,你一定也會愛上本王的。」

「那大王打算這般待我多久?」我只當這是男人們的情話,不經意的問道。

「一天不行就兩天,一年不行就兩年,如果本王真的徹底愛上了你,那便是永遠。」

「妾身不信永遠。」

「沒事,本王信,便足夠了。」

不得不承認,夫差當真是對我用心至極,他獨寵我一人,不理朝政,大興土木。可以說,我的任務,完成的異常出色。

朝堂上,有人罵我是禍國妖姬,是紅顏禍水,我還記得,曾經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滿是無所謂。

來都來了,沒錯,我就是壞人,我西施就是壞人,我是災星,我會讓你們亡國的。有本事你們把我趕出去啊,那吳國倒真是少了一個禍害了。

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怕死,早該有這個覺悟了不是嗎?真以為越國把我送來是讓我吃喝玩樂的?這些罵名,我必須擔。

「不關西施的事,本王做什麼,容得著你們指指點點嗎?」

每次我這麼想的時候,大概只有這個男人會站出來吧。

有罵名,他幫我擋,這壞人,他幫我做,我傷心,他安慰我。被我丟在來吳國路上的良心,他也幫我撿回來了。

我是真的懵了,夫差真的是對我太好了,好到過分。

我不禁一個人坐在王宮裡發獃。

「阿施,你怎麼了?」

我回頭,目光正好撞上了夫差的眼睛,他的眼裡是無邊的星辰,我有點恍惚,好像看到了初見時,范蠡的模樣。

「沒怎麼,妾身只是有點想家了。」

夫差笑著拉我往宮外走,我不禁奇怪問道:「大王這是要做什麼?」

「別說話,跟我走就是了。」

夫差待我坐上了馬車,過了一會兒,他蒙住我的眼睛,扶著我下車往前走。

什麼事啊?神神秘秘的。

我一邊奇怪著,一邊跟著他的步伐往前走,不一會兒,停下來,他慢慢把手往上抬。「這個驚喜送給你,不要被嚇到。」

我睜眼看去,不禁有些驚呆了。

一排排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奢華至極。奢華之外,還有一點越國的風格痕迹。

「這是……」我不禁驚呆了。

夫差笑道:「姑蘇台,春宵宮,大池,名字都起好了,本王為你準備的,這裡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

「以後再也不必理那些大臣,這裡是我們的世界,只有我們。不會有人再說你是禍害了。」

我不禁想:這下,我可真的是禍害了。

夫差啊夫差,如果我們早些相遇,如果我沒有遇到范蠡,如果我身上沒有這復國擔子,沒有任務。我真的會愛上你的。

夫差將我抱起來,嘆了口氣:「你還是太瘦太輕了。」

他抱著我一步一步向春宵宮走去,輕輕將我放在床上,就像捧著稀世的珍寶一樣。

「怎麼樣,阿施,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有沒有一點愛上我了?你和你心上人相處了三年,和我,也差不多了吧。」

「嗯。」我面頰緋紅,心中泛起了火燒一般的感覺,酥酥麻麻的感覺,也不知是不是臊的。

一夜春宵。

五·為後

禍國妖姬的罪名現在是真的坐實了。

六宮粉黛無顏色,從此君王不早朝,我的任務完成的許是不錯,姑蘇台中夜夜歌舞昇平。倒可憐了其他的一眾女人們。

包括和我一同入宮的鄭旦。等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重病,卧床不起。

當年清秀俏麗的姑娘,現在已是臉色蒼白。

待我走到她旁邊的時候,她看著我,將我狠狠地推向一邊:「離我遠點,你這個騙子。」

我無言。

看著看著,她眼淚就止不住的涌了出來:「騙子,都是騙人的。說什麼無心爭寵,說什麼共患難,結果還不是自己吃獨食,留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宮殿里,說什麼一心只愛范相國,那為什麼大王的心裡眼裡都只有你,為什麼啊?」

「呵。」像是自嘲一般,鄭旦冷冷的笑著:「西施姐姐的容貌舉世無雙了不得,惹人憐愛追逐也是正常,畢竟你又不是我。」

「阿旦!」我皺眉看著,見她這樣,不禁叫了她一聲。

「阿旦不說了,什麼也不說了,這些天阿旦常常做夢,夢見越國的山水,夢見苧蘿村,夢裡有爹娘。阿旦想家了,真的,好想家啊。」鄭旦似是在回味,眼底閃過一絲溫暖。

「姐姐,越國會贏的,對嗎?」

我點點頭,拭去眼角的淚:「會贏的,已經付出了那麼多,越國一定會贏的。」

「可贏了之後,姐姐該怎麼辦呢?」諷刺的笑了笑,鄭旦便閉上了眼,不再理我。

我有一個爛熟於心的答案,回越國,去找范蠡,回苧蘿村看看爹娘,然後,就和他去共游山水,做一對神仙眷侶。

曾經的我,以為只要事成,這些都會再簡單不過。可現在看來,原來真的很難。

人心都是肉長得,吳國里,也有了那麼多讓我割捨不下的東西啊。

夫差,你對我這麼好,如果我背叛了你,或者從頭到尾都在害你,你會恨我嗎?

不用問了,一定會的,我自己都恨我自己。真是個壞人啊,沒心沒肺的壞人。

幾天後,傳來了鄭旦已逝的消息。

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我給她燒了點紙錢。麻煩你了,幫我看看,家裡還好嗎?

結果,我也染上了多夢的壞習慣。

我也夢到了我越國的山水,我的家鄉。

還夢到了烽火連天,越國百萬雄師兵臨城下。

「都是她,越國送來的那個女人,是她殺死了大王,是她害得我們亡國。」

「淹死她,淹死她。」

我被團團圍住,綁了起來。

「不,不是我,救命啊,救命!」我想躲,可姑蘇台已經被暴民團團圍住,根本無路可逃。

「殺!」

「不要!」我嚇得驚醒,只是轉瞬之間,剛才的一切皆化作虛無,窗外綠水青山,明明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心有餘悸,只覺得心口處跳的厲害。

「怎麼了?」夫差拍了拍我的肩,奇怪問道。

「沒什麼,只是做了個噩夢。」我別開臉,慌亂的解釋道。

「原來只是個噩夢啊。」他拉過我的腰,將我勾到懷裡,安慰道:「本王只要在一天,就會護你一日周全,不會讓你受半點傷害,所以,那些噩夢,你大可以不怕,有本王在,他們傷不了你。」

「妾身相信大王。」我靠在懷裡,笑著點頭。

夫差的頭湊到我的,輕輕問道:「阿施,你想當王后嗎?」

我轉頭看向他,眼中,是滿滿的不可思議:「什…什麼?」

「本王說,想立你為後。」

為…后!

我沒想到,夫差深情起來,竟可以達到這種程度。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搖了搖頭,拒絕道:「大王,此事萬萬不可。」

夫差挑眉:「為何?」

「妾身出身寒微,身後無權無勢,又是越國人,此等身份,實在擔不起王后之位!」也擔不起你對我的好。

「那又怎麼樣?沒有別人,你身後還有本王。越國人又怎樣?再落魄,也依然是一個國,更何況勾踐也已經回國。你也算是別國送來和親的公主,就憑這點,本王就有能力把你送上那個位置上。你且說願不願意就好。」

我咬了咬唇,還是搖頭:「能伺候好大王,妾身已經知足,其他的,再無奢求。」

他眼中有失望閃過,最終還是嘆了口氣:「也罷,既然你不願意,本王便不再說了,太過知足可不是什麼好現象啊。」

「妾身明白。」

送走夫差后,我輾轉反側,不知為何,竟有些憂心。

越國的大王回國了啊,在吳國受辱這麼久,他會有多恨呢?恨不得吃了夫差吧。

再壞,他也是真正全心全意愛我的男人啊,越國大軍真正兵臨城下之時,我該怎麼辦?

沒有人能告訴我。

六·消息

再吳國生活了那麼久,除了夫差的昏君名聲越來越響外,什麼也沒發生過。有時,我都會恍惚以為,日子可以一直這樣下去,我只是個已經嫁人,日日盼君歸的小姑娘而已。

沒有國讎家恨,沒有使命責任,除了偶爾想到家鄉的綠水青山,偶爾想到范蠡念過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什麼也不愁,什麼也不用想。

一日,夫差告訴我,故人來了。

我走出簾外,就看見俊郎的男人恭敬站在那裡,表情不卑不亢。我心中卻是一驚。

這麼多年了,我都快認不出他了,他不再是那俊郎七尺少年郎,我也不再是那單純的懷春少女,曾經心心念念的人,曾以為他就是我此生摯愛,現在卻發現,有點陌生。

好久不見啊。

「越國使臣范蠡,見過大王。」

夫差坐在主位上,笑著點頭:「使君快快請起,此番前來,不知有何貴幹?」

「回大王,越王感念吳王不殺之恩,如今越國崛起,特來送些謝禮。」范蠡起身,恭敬道。

「好,好啊,勾踐也是個知恩圖報的,本王果然沒看走眼。」他哈哈大笑,看了我一眼,忽然問道:「對了,范相國,本王沒記錯的話,西施是越國人。」

「是。」

「也好,阿施常說想家,正好熟人相見,想事有很多話可以說,不如你給她好好說說?」

「是。」范蠡起身,頓了頓,繼續道。「大王,臣還有話要說。」

「說吧。」

「臣進來的時候,看見外面圍有百官,請大王去上朝議事。」

夫差皺了皺眉:「他們可真是反了天了,相國稍等片刻,本王解決了這些人後再回來。」

「恭送大王。」

看著夫差遠去的背影,我不禁冷笑:「十幾年不見,相國越發聰明了。」

「娘娘也變得更美了。」

「美有什麼用?如果有可能,我寧可不要這傾城容顏,只願一生待在故鄉,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他,或許,可以省去不少噩夢。」我苦笑道:「相國,你還記得曾經說過的話嗎?」

「從未忘過,臣還記得,娘娘當時,喊我先生。

我別過臉去,不說話。

他一如當年一樣,溫和的聲音,緩緩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頓了頓,他問我:「娘娘還記得嗎?」

怎敢忘記?

「西施,我說過,待你歸來,我會娶你。」

「我忘了!」內心被戳痛,我大聲吼道。

「你沒忘。」他認真的看著我,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將一個紙包放到了我的手中。

「在過些日子,我就可以帶你回家了。」

我看了看那紙包,手有些發抖,卻是要笑出了眼淚來。「這麼多年,是他陪著我啊。」

「我知道,這次又要讓你傷心了。這毒,你可以不下,但是吳王必死。只是來告訴你,倒時也好不那麼難過。」

我是真的哭了,推開范蠡后,狠狠砸上了門,一雙手攥成拳,趴在床上,任著自己哭成了淚人。

半月之後,大軍攻城。

我收到了消息,在攻城前的晚上,把葯撒在了酒里。楞楞的看著那壺酒一會兒,我閉上了眼。

把酒放在桌上,我嘆了口氣,腦子裡回蕩著范蠡的那句話。

——半月之後,吳王必死。

夫差只當我有心事,並沒太在意,接過那壺酒,笑道:「阿施若是不開心,不妨賠本王一醉方休,如何?」

我獃獃的看著他,見那酒被舉起,快要入了他的口,急忙衝上去,一下子打掉了那酒盞。

他皺眉,我心中卻是舒坦了許多。

我搖了搖頭,對他行大禮。「大王,這一拜,是妾身感謝大王對妾身這麼多年的照顧。」

「嗯?」

「妾身對不起大王,讓大王做了這些年的昏君,勞民傷財。妾身是越國人,做不出叛國之事,讓大王四面楚歌,是妾身的錯。如今大局已定,任務已成,但求一死。」

眉頭陷得更深,夫差深深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終是想明白了,不禁冷笑:「西施,你的意思是,這麼多年來,你都在騙我嗎?」

「妾身沒有騙過大王,妾身的任務是讓大王不理朝政,做個昏君,妾身做到了。但妾身情是真的,心是真的,現在求死也是真的。」

他是真的怒了,長袖一揮,滿桌的菜色紛紛落地,一片狼藉。

「你做的很好,真的很好啊。本王也是真的對你動情了啊,西施。」

「西施,在朝臣合力勸諫除掉你的時候,本王擋在你身前,如今,我依然想做同樣的選擇。」

我:「……」

「因為我愛你啊,阿施。我捨不得你死,那你便好好活下去吧,畢竟,事情已經發生了,與其讓你給我陪葬,不如好好活著,記我一輩子,清明中元,也有人記得給我燒紙,可笑的是,風水輪流轉,最後還是他更勝一籌。」

「人還沒死,大王何必說這些喪氣話?」

「大局已定,不是嗎?」

七·國破

終究,夫差沒有殺我。

次日,越軍攻城。吳國終究是安逸太久了,偌大一個國,竟沒有可用之人。和準備了十幾年的越軍比起來,那便是綿羊對虎狼。短短一月,便拿下了大片的城池,終於,兵臨城下,打到了姑蘇。

姑蘇台是當年夫差為我而建立,如今,已經沒有兵來守著了。

我回到了吳宮,日日陪著夫差,我想在最後的日子好好陪著他。

可我守不住他。

最後一戰,越王親自指揮,夫差不得不親自出馬。

我心中不安,但他卻像是下定了決心,臨別前吻了吻我的額頭,告訴我,這一戰,他必須去,就算是死,他也必須去。

我不再阻撓,只是站在宮門口,靜靜等他回來。

幾日後,消息終是傳到了吳宮,吳國亡。

那時,正是秋天,細雨綿綿,也不知何時才會停。我沒有撐傘,也不再畏寒。低著頭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著,我想去姑蘇台看看。

國都沒了,誰還會管我?原本喧嘩的街市只剩下一片狼藉,隱隱約約,能聽見女人孩子的哭聲。

我搖了搖頭,接著向前走。姑蘇台的正門已經被鎖死了,可我知道,還有一道小門。夫差有時會換一套百姓常服,帶我從這裡溜出去,逛街,看風景,買東西。

這個男人啊,可慣著我了。不論我怎樣,他都依舊是我的夫君啊,他疼我寵我護我,願意把一切最美好的東西擺在我的面前。只是,這樣的他,我再也遇不到了吧。

從小門翻了進去,就是花園了,我看著這些花,縮在花海里,抱住自己微微發抖的身子,終於是大哭了起來。

「夫差,我也愛你。」我喃喃道。

「西施,別哭了,從今往後,我陪著你,讓你傷心了,抱歉。」

我好像聽到了范蠡的聲音了,這種時候,他來幹什麼?

感覺沒有雨澆在身上了。我抬頭,看到了一把油紙傘和那雙如墨般的眼睛,初見時明明那這般好看的,可現在,我只有恨。

我站起身,毫不留情的甩了他一個耳光,他頭一歪,卻沒反抗。

「從此咱們一刀兩斷吧,范蠡。我累了,真的累了。你讓我走吧。」

「越國的馬車,在門外候著,等交代完任務,我帶你走。」

闔了眼,我好笑的問他:「先生可是越國的相國啊,又能走到哪裡去?」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這個道理我明白。我是為越國做事,卻不是為越王做事。辭官后,良辰美景,哪裡不能去?」

狡兔死,走狗烹。

那我呢?

回了越國,謝了恩。越國算是從此太平,我依然是傳聞中該死的禍國妖姬,只不過,這次可沒人給我擋了。

越王邀我去太湖同游。那一日,我知道命快到頭了,上好了妝,選了件喜歡的衣服,也算是盛裝出席了。

無意間掃到了埋伏著的人,我冷笑。不用他們推,我自己來。

水光瀲灧,激起一陣漣漪。

夫差,別人想讓我死,我擋不住,對不起,還是想去陪你,別怪我,好不好?

「西施!」我恍惚又聽到一聲落水聲,奇怪,除了夫差,原來還有別人在意我的生死嗎?

我在水裡被嗆得喉嚨一陣發疼,掙扎著,忽然就跌入一個懷抱,一人抱著我往水面游去。

待我再次醒來,已不知身處何方。這裡不是吳宮,也不是越宮。

「醒了?」

我睜眼,就看見范蠡坐在床邊,安靜的守著我。

「我答應過你,就一定會做到。從此,沒有相國與寵妃,只有范蠡和西施。大江南北,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看。西施,我會娶你。」

范蠡,我心已涼,你這時說愛我,我卻早已沒了當年的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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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沉魚心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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