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黃佩玉約她在英式建築風格的禮查飯店吃飯,那兒二層的西餐廳之奢華講究,哪怕洋人,也會豎起大拇指。

筱月桂換了一身裝束,從服飾講究的侍者拉開的門裡走入氣派的大廳。她那身奶油色有暗紋的絲綢旗袍,裁縫手工不錯,做得極合身,開叉高,束腰緊,肩膀切口很高。烏黑的一頭長發,燙成長波微浪,鬢上別了三朵梔子花。裸露的胳膊,戴著長及肘彎的網格白手套。

她到百貨公司買了洋女人才用的「胸罩」,本以為和新黛玉的束胸布差不多,哪知一戴上,穿上旗袍照鏡子,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乳房挺得太高。

她穿過廳堂時,引來不少人轉頭注視,有兩個西方男子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那奶黃色的旗袍,與她的身體熨貼得緊巧,簡直像第二層皮膚,顯出了她全副身段:她的美,是珠圓玉潤的,豐腴而柔婉——對自己在什麼時候該怎麼打扮,她不會搞錯。用印子錢做這件旗袍,是要下狠心的,這個月連利息都還不出來了。不過用在刀口上的錢,省不得的——她在砸戲場那天,就知道這筆錢省不了。

她自我解嘲地想:我看來比誰都有上海氣派——「不怕天火燒,只怕跌一跤」,全部家當都在這身行頭上了。

她嘴角微有笑意,似看見似看不見地走了過去,沒有進電梯,而是走上右側寬敞的漢白玉樓梯。滿堂人驚奇地看著她穿高跟鞋上台階時,毫不做作的搖曳生姿。她知道這是她要演的一場重要的戲,在樓梯轉彎處,她目光抬了一下,晃了一眼那鑲花圖案的大玻璃窗,繼續上幾步台階。

包間里黃佩玉穿著錦緞長袍,正在那裡掏懷錶看,他等的時間太長了,覺得太損臉面,被一個下三爛戲子耍了,正止不住怒氣衝上頭來。這時他聽見聲響猛地抬頭,看見筱月桂走進來,一身簡約但讓他禁不住心跳的打扮,使他完全忘了已經在沸騰冒泡的慍怒,馬上站起來給筱月桂扶椅子。筱月桂笑吟吟地坐下,他也在對面坐下。

黃佩玉好像一生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如此艷光四射,穿戴得如此大膽,他一時不知如何措詞。正巧侍者進來,擺茶具和餐巾,解了一時之窘。

侍者退出后,黃佩玉才說:「筱小姐賞光,不容易,不容易!」

「黃老闆不抓我進巡捕房,才真是不容易。」筱月桂半開玩笑地頂了回去。

黃佩玉抓住了話題,「完全是誤會,徹底是誤會。筱小姐要我道歉,敝人願意在任何大報上公開發表聲明。筱小姐演藝精彩,本地灘簧劇目有益世道人心,應當大力提倡,多方扶植!」他可能意識到一下子說太多了,有點失態,轉過話頭說,「來,來,點西餐還是中餐?」他遞上燙金考究的菜單。

聽黃佩玉這大篇話,筱月桂一點也不覺得嗦,字字句句都是她久等的緊要話頭。這個黃佩玉比當初第一次見到時顯得更儒雅,更成穩,給她一個好印象。她變得和顏悅色,笑容燦然,目光也溫情柔軟起來。黃佩玉止不住心旌搖蕩。她沒有看黃佩玉遞過來的菜單,輕言細語地說:「半夜點心,還是西餐簡單。桃子布丁就蠻好。」

黃佩玉拍手,候在門外的侍者聞聲趕快走進來,到他們桌邊,黃佩玉點菜讓侍者去準備。

這個房間窗外是一覽無餘的蘇州河夜景,兩岸萬家燈火,河上如梭來往的船,往左看遠一些,可望見黃浦江和那些泊在碼頭的越洋巨輪。而那一街的霓虹燈光就在腳下,刺刺閃閃。

但筱月桂這時完全顧不得窗外景色,看著黃佩玉,引他再說下去,「想聽黃老闆金口玉言,怎麼個『提倡扶植』呢?」

黃佩玉彷彿真是事先用心想過他的計劃,也可能他只是被將了一軍,憑天生腦子快,迅速地轉出了念頭,敏悟到用什麼東西才能打動眼前的這個女人。他的身子朝筱月桂這邊偏了偏,侃侃而談起來:

「我有三點計劃。第一,我跟先施屋頂花園的老闆已經談妥,請如意班去演出。另外,我正參與籌建大世界遊樂場,我認為應當在裡面專設本地灘簧廳,建成后供如意班去演出!兩個地方的租金都不用預交,票房三成,兩不吃虧。」

這第一點就讓筱月桂高興起來。想到已經被印子錢折磨了半年的苦楚,可以從此結束,她欣喜若狂,但臉上笑容依然,不露出任何興奮的形跡,反而把黃佩玉的話看做理所當然似的。

她說:「第二呢?」

「我看本地灘簧,與京昆異趣,看起來很像文明戲,有西洋作風。我找幾個弄新劇的留學生來給你們編一些新戲,讓這個劇種更上一層樓。」

這下子說到筱月桂心坎上了,這個黃佩玉喝過洋墨水,人也是一等聰明,明白如何點中她的要害。她有些感動,咬了咬下唇,差一點流出了眼淚,忙低下頭看那茶杯的粉黃花邊。鎮定了一會兒,她說:

「那就太好了。第三呢——」不等黃佩玉開口,她就說了下去,心裡的話已經憋不住,「我們的戲一直叫做什麼花鼓調,東鄉調,本地灘簧,連個正式名字都沒有。我們不能老被看做鄉下人戲,我們是真正的上海的戲——上海人自己的戲。」

「好好,」黃佩玉也提起興緻來,「那麼應當叫什麼呢?」

「他們認為最高貴是崑曲,我們就叫申曲!」筱月桂胸有成竹地說。

「那麼我們組織一個申曲改良社,發表申曲改良宣言。」黃佩玉接下去說,「你看要多少經費?」他好像要馬上從身上掏支票本。

「黃老闆說一句話,賽過皇帝聖旨。」筱月桂話中帶話地說,高興地笑起來,「你出面組織牽頭,哪個上海頭面人物敢不來?」

「對了,只要我封你為上海王后,」黃佩玉得意忘形地說,「你就是上海王后。」

聽了黃佩玉昏昏然的吹牛,筱月桂皺了皺眉頭。她端起茶杯,喝了一點水,等了半晌才說:「那麼,誰是上海王呢?」

黃佩玉色迷迷地盯住筱月桂,慢慢地說:「整個上海灘都知道,是我!」

兩人一來二去交談這功夫,她以為完全能勝任自己這個角色。直到黃佩玉扔出這話,她才發現自己早就卸掉了妝,回到台下。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擱下茶杯,猛然離桌站了起來,臉漲紅了,一直紅到胸前。這是她的生活,不是她的戲台。不是因為這個男人追得太明太直叫她害羞,而是他之前面對她的藝術的種種推崇,立刻變成了一樁明碼交換的生意,黃佩玉比嫖客還不如的蠻橫傷了她的自尊心。

「我離開房間還是不離開?」她在心裡問自己。「當然不離開!」這是本能的回答。她不可能因為男人一句話,就放棄等待了多少年的機會。

但是她必須維持一點自尊,不然這個男人會認為什麼都可以用錢買到。她慍怒地站到窗口,看蘇州河對岸的點點燈火,一直漫到外灘和黃浦江上。

黃佩玉對她生氣反而很滿意,她越火氣大,他越興奮,「難道我沒有資格封上海王后嗎?」

筱月桂轉過身來,依然春風滿面地說:「看來你想當然,認為我必定會同意當你封的『王后』?」

「我正等你決定。」黃佩玉笑起來,他知道筱月桂不可能不同意。

「你我今天第一次見面!你就這樣想?」

「你既然知道我想什麼,我希望你也是如此想!」黃佩玉說話的確與她遇到的其他男人不一樣,伶牙俐齒的,像預先編好的戲文。

他正在走近,她似乎想直截了當地逼他一個解釋,「看來你依然把我當作當年一品樓的婊子——『賣唱不賣身』只是幌子?」

「哪裡,哪裡,兩樁事。」黃佩玉這才知道筱月桂覺得受到侮辱,他在得意中把話說急了,「我崇拜筱小姐的演藝,我心愛筱小姐的美色。」他停住話題,意味深長地說:「更重要的一點,當年是你一個眼神救了我——在擺那個酒杯陣時。」

筱月桂臉色溫和了,「你倒還記得。」

「小姐之恩,終身難忘。」

「我那是幫常爺成就事業,不是幫你。」她看了黃佩玉一眼,但眼神不再嚴厲,反而有點潮濕。她眼睫毛閃了閃,畢竟這世界上記著別人好處的人不多。

黃佩玉大著膽子把手放到了筱月桂的肩頭,她的旗袍開袖很高,肩膀上的刺花正好半露。他撫摸著那個傷疤。

「筱小姐越是這麼說,越令我尊敬。筱小姐是有膽有識的女中豪傑。有了筱小姐,常爺也不愧一生。剛才你未到前,我還在想,當年常爺為何著迷於你?現在我有些明白了,你周身有股非人間之氣,我一靠近,便不能自已。筱小姐,你不能怪我黃某對你有非分之心。」

這個黃佩玉看起來是個會照應的明白人,她不妨順勢挪一下,「先生是上海王,真是名符其實,不管是江山還是女人,你都鎮得住。其實不瞞先生說,從在一品樓對先生有好印象后,我一直傾慕先生之名,一直等著再見到你。」

「真是這樣,那說明你我兩人緣深,怎麼斷也斷不了,你看現在我們不就在一起了嗎!」他大笑起來,十分開心的樣子。

「我也相信緣份。」

「這麼說你同意了?」

「先生會善待我嗎?」

「那還用說,我向你發誓!我答應你的任何請求——只要我力所能及!」他喜出望外,手一抬,揮過自己的頭頂,「那我真是有福之人了。我就去叫酒,我們得慶祝慶祝。」他快步到門口,拉開門,對恭候在門外的侍者說:「來一瓶最好的香檳。」

他慢慢走回來,拿起筱月桂的手放在唇邊一吻:「這麼美的手,今晚來不及了,明天我得給你補一枚戒指,表達我的心意。」他笑盈盈地說。

看來這個黃佩玉也有不解人意的地方。筱月桂轉了個身,垂著雙眼,擦著黃佩玉的身體走,回到桌前,坐在椅子上,輕嘆一口長氣。

「怎麼啦?」黃佩玉問。

筱月桂笑笑說:「『女中豪傑』,過獎了。不過,給你做七姨太,你不怕我把你那些大小老婆全給殺了!」

黃佩玉一聽這話,反而興奮起來,走到筱月桂的背後,「我當然怕!她們給你脫鞋都不夠資格。」他雙手從椅子背後圍上來,臉俯近筱月桂的頭髮,聞到她頭髮上的梔子花,「好香。」他的下巴抵著她的肩膀。

「你不用住到那裡去。」黃佩玉的目光移向筱月桂泛紅的臉頰,認真地說,「那天看見你在台上,我一夜未睡,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事,請相信我。我要給你買一幢最漂亮的洋房,買在你的名下,我會儘力討我的美人歡心。」他的聲音的確很誠懇。

筱月桂忽地一下轉過身來,正好與黃佩玉面對面,微笑著說話,話本身卻尖刻鋒利:「不必娶一個女人,還是挺划算的,對嗎?所以付點高價,收我做露水夫妻?做你的情婦?」

黃佩玉馬上爭辯:「不是,絕對不是,不能叫情婦!」

筱月桂站起來,燦爛地笑了,「這樣好,情婦就情婦!你不用解釋。」

這時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他們倆都當沒聽見似的。筱月桂把自己的右手放在他的左手裡,握住他,含情脈脈地說:「情婦比小老婆好,浪漫,有情有調。」她一副想通了的神情,「只是太便宜了你。」

「這就是了,你是聰明人!我會對你更好。」黃佩玉一把將她攔腰抱住,筱月桂企圖掙脫,可是他抱得更緊了。她也順勢把他的頭抱在她的兩臂之間,任他親吻起自己。

黃佩玉對筱月桂說:「今晚就和我在一起?」

「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他的手摸著她的臉蛋,「不用在乎那些陳俗定規,我們都不是世俗的人!」

筱月桂不回答,反而去親吻他的耳根,輕輕吐出熱氣。黃佩玉被她這大膽的調情弄得全身激動,手開始不規矩。

「不要急嘛。」筱月桂阻止他的手,但嘴唇卻順著他的唇須溜到他的脖頸。

「不行嗎?我的大小姐。」他的手已經從她的臉滑向她的身體,想解開旗袍紐扣,但那裡簪著一顆鑽石針,他一下發狂地隔著衣服吻她的胸部,手在她身上亂摸。

敲門的聲音太久,侍者決定打開門,把香檳送進來。聽到開門聲,黃佩玉想立即脫身,卻發現筱月桂抱住他的腰並不鬆開,只是順勢悠悠地轉了個身,讓他背對進來的人。

侍者後面,余其揚跟著進來,本想說什麼公事,看到這情景,馬上止步。侍者趕快放下餐盤和酒,余其揚也立刻與侍者一起退了出去。他伸手關門時,看見筱月桂依然和黃佩玉抱在一起,但臉正對著門口,調皮地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馬上關上門,緊張地捂住心跳不已的胸口。

新黛玉說過筱月桂有克夫命。

我起先還認為是無稽之談,像新黛玉這樣的角色,說的話豈能當真?

但是現在我明白:筱月桂如果不克男人命,又何必生到這世界上來?她必須克夫,不然就不是筱月桂。

劉驥先生在醫院裡,最後一次見我,是個陰沉沉的下午。他本來臉就瘦,現在臉更瘦。人之將死,其言才真。看到我來了,他似乎等待已久,竟然拉掉鼻子上的氧氣管。我急忙阻止他,他不理會,一個手勢攔住了我。

他開始說話,卻沒頭沒尾。可能他知道我了解他的上下文,開場白就省了,「我們這種知識分子,走進現代,是假的,浮面的,趕時髦而已。老百姓活出來的現代,例如抽水馬桶浴缸之類,才切切實實,什麼政治清洗都改不掉的。」

說完又張開嘴想大笑,可憐這個時候,他已是有笑之心無笑之力了。

上海就是物質的,現代上海,就是物質的集合。坐在上海的抽水馬桶上,思維還能抽象?我只能代劉驥先生大笑。

他看來一直在等著我落進他的話語圈套,便叫他的孫女從床底一個帆布包里,找出一個牛皮信封,遞給我。裡面有幾頁發黃髮脆的剪報,內容卻一樣,都是關於一個我沒聽說過的滬劇女演員。

看到我很驚奇,他眯起眼睛,緩慢地說:「你能寫點像樣的文字,我也知道你寫的東西不痛不癢,發表得了,其實無啥意思。如果以後真想有所造化,就把筱月桂寫出來,這是我一生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女人。」他說完話,靠回枕頭上,話多了臉色疲憊。護士趕了過來,給他重新插上氧氣管,先生的孫女用眼色示意我退走。

不久后,先生去世,那個下午是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那天,先生的話本身倒是沒有嚇著我:他雖然是文壇元老,卻一向通達人情。

但是他臨終託付給我的事,卻苦了我。我查了上海戲劇史、文化史、經濟史,甚至上網「Google」、「百度」一通,也找不到「筱月桂」這個名字。請教了一些自稱為老上海的人,只道聽說過這個名字,是個「壞女人」——「女流氓頭子」,「白相人嫂嫂」,甚至有人稱之為「黑社會淫婦」,而具體材料卻無人提供。

所以,劉驥先生交待的這事,我沒有上心。一直到前些日子,我覺得本職工作沒勁,成天提不起精神,上班混工資,感到心在遠方漫遊。下班后泡酒吧尋碟片上網,覺得天下萬事,都能狂眼橫掃,一痞了之。有一天與上司鬧得極不愉快,覺得如此為生存像一台機器混下去,真是太沒有意思。

這時,我想起劉驥先生的囑託,明白了內心焦躁的原因。我乾脆請假,放棄所有原本是為了打發光陰的愛好,坐到圖書館去仔細翻找民初舊報。一個女人社會名聲能壞到如此地步,所作所為,必是當時社會不能容忍,今日也未必樂見。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天天鑽紙片堆,弄得蓬首垢面,果然讀到不少材料。她的確克夫:她毀滅了一連串的男人,她是社會的掃帚星。

那天,黃佩玉在禮查飯店要了一套房間,就是樓上的303.侍者打開裡外兩進房門,按亮檯燈,便退了出去。

那一夜兩人一直弄到精疲力竭才睡著。第二天剛醒來,他又在她的身上。黃佩玉讚美筱月桂說:「你的身材真是摩登了得,我這才明白,常爺眼光的確非凡。」

這話她以前聽說過,但不明白為什麼這些男人要如此吃驚。難道這身材也是浩浩蕩蕩逆之者亡的世界潮流不成?下午黃佩玉離開時,她在洗澡間里。黃佩玉隔著門對她說:「房間已經續訂了。」

她聽見房門響,知道他出去了。

她洗頭髮,再仔細地洗身上每一個地方,每一個印痕。用毛巾擦乾水,這才梳頭。鏡子里的女人,看不出與六年前有什麼變化,她還是她自己。

這時她才感覺有點累了,就裸著身體出來,上床躺著。旗袍穿不了,昨夜被黃佩玉從線縫處扯成幾塊,他當時解不開紐扣,急得不行。

時間不早了,她想試試打電話給劇場,看有什麼合適的人送衣服來。這時門鈴響了,她只好裹了床單,赤著腳走在地板上,去開門。原來是侍者,手裡捧著一個大紙箱。

她關上門,打開紙箱一看,是一件黑色西式長裙,領子和下擺開口都綴有荷葉邊。侍者剛才說裁縫師傅等在門口,先送上來試試身,聽小姐吩咐后可以再改。這個黃佩玉真要她顯身為西洋女人!她從鼻子里哼了一下,拿著衣服走入內間,套在身上,倒也合身。

再看鏡子,真的好像是另一個女人,除了頭髮,完全是西洋貴婦,脖頸上若有一串項鏈就全了。

打發裁縫師傅走後,她和衣躺在沙發上,讓禮查飯店叫了計程車回戲園。她收拾好就出門,到樓梯口,發現電梯正好到達,有人出來,她便走了進去。按了一樓,可是電梯沒有動,她想了一下,把那鏤空的鐵門合上,電梯降了下去。

在一樓的休息廳等計程車,她注意到窗帘有兩層,一層是米色,第二層才是赤褐色。這是一個寬敞高雅的房間,白瓷瓶里插有一束深紅的雞冠花,牆上是金碧輝煌的大鏡子。有一架豪華的黑色鋼琴,一個金髮女子,優雅地挽裙裾坐下彈奏。

她乘上車后,那如訴的琴聲猶如響在耳旁。洋女人玩的是「藝術」,她穿得再像洋女人也沒用,鼻不高,眼窩不凹,說的是中國話,唱的也是上海本地調。那麼,她何必要學洋人?

不過反過來,又何必不學洋人?她笑話自己:如果你們男人覺得洋就是好,我也只能洋一洋,整個上海不就是這樣?

不知不覺就到了觀藝場。在門口就看到李玉和秀芳在等她,兩人在說:「我就知道小姐旗開得勝。你看她比平日還休息得好。」

「瞧瞧,穿起洋衣裙,像真洋人!」

筱月桂一笑,走過來把疊好的旗袍交給李玉。李玉一看,沒有多話,只是可惜地皺了一下眉,「訂做同樣的嗎?」

「是的,但不要淡色的了。」

「什麼色呢?」

筱月桂往化妝間走,沒回答,她推開門,看見化妝鏡前的康乃馨,說:「就是我桌上花的顏色。」

「紫紅色。」秀芳朝李玉吐吐舌頭。

「就是。」筱月桂高興地對這兩個親信說,「我們就要來個大紅大紫!這窮日子過完了。」她想想又說:「或許過完了。對班子里的人,先不要說什麼。」

筱月桂關上門,坐在椅子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脫掉那身彆扭的衣服,披上一件長袍,開始化妝。這時聽見有人敲門,她沒好氣地說:「門開著的。」

進來的居然是余其揚,這讓她吃了一驚,「真是貴客!」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余其揚說。

「你來得永遠是時候。」筱月桂說。

「這些花都收拾好了,不錯。」

聽余其揚這麼說,筱月桂才發現,屋子裡原本堆在地上的花差不多都插在瓶子里了。余其揚這才轉入正題,「散戲后,黃老闆的車等你,吃晚飯。」

「他不來看演出了?」

余其揚想說什麼,卻未說。

「為什麼?」筱月桂站了起來,走近余其揚,「他今天下午說得好好的,先去處理公事,晚上來看戲。」

余其揚沒想到筱月桂有這麼個頂真勁兒,一愣,但是他說什麼都不好,只是保持著臉上的一團和氣。

筱月桂明白自己窮追這種事,沒啥意思,但是才第二天,就說話不算數,以後如何?這個余其揚看得太清楚,她是為了實際利益,為了金錢和勢力,賣身給別的男人。如果她真還是婊子一個,現在就得給自己一點面子,尤其不必在余其揚面前失了尊嚴。筱月桂想到這裡,便一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洋式黑裙子,站起身來,往身上一比,「你看我穿這身衣服好看嗎?」

「當然。」

「我看怪彆扭的。」她把裙子往椅子上一扔。

這次輪到余其揚笑了,「筱小姐如果不怪我的話,這衣服還是我奉黃老闆之命親自去店鋪選的料,告訴裁縫師傅尺寸,可能趕得緊,做得不盡意。」

「哦,難得你好眼力,知我高矮胖瘦。謝了。」筱月桂也順竿子往下爬,余其揚的話中之話她當然明白了。她可以覺得是侮辱,也可以覺得這小子夠機靈,但是現在,她要拍著黃佩玉身邊的每個人,要先把許諾的支票拿到,才能一個個清理賬目。

「那麼晚上來接你。」

「晚上見。」筱月桂笑著說。

余其揚已經出門了,在出門的那一刻,他又轉回來,把筱月桂化妝室的門關上,輕聲說:「這種事本不該我來多嘴,但是我想你還是知道為好。」見筱月桂收起笑容,認真地聽著,他說:「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黃府的六姨太今天到處找黃老闆,從老順茶樓找到工部局,都沒有人,後來找到我。現在他的二姨太也在家裡鬧。黃老闆以前也常在外面過夜,這次不知誰去說了什麼。」余其揚止住不說了。

筱月桂臉一仰,看著他,「謝謝你告訴我。這是早晚會來的事,你讓我不給黃老闆添麻煩,這不就是你告訴我的目的嗎?」

余其揚不回答,只是笑笑。筱月桂明白她沒有必要老挑余其揚的刺。至今為止,余其揚一直在為她的利益而努力,可能有點太賣力了,像龜頭拉客那樣。正是這點讓她隱隱不快,但是在她目前的情況下,對自己需要什麼一清二楚,一步不松,她沒有權利做個鬥氣的小女子。

她明白過來,剛想對余其揚說什麼,他已經打開門走掉了。

黃佩玉看來最寵六姨太,女人的直覺是掩不住的。醋罈子打翻了。昨夜兩人是臨時決定就在飯店過夜的,所以除了余其揚和手下保鏢外,黃府人不知。看來,那個女人一般都知道自家男人在忙什麼,或許有什麼耳目。

她也不必擔心,黃佩玉當然不是服雌的人,他那個多妾之家,可能就是在最近被這個娶過門才半年不到的六姨太弄得上下不安,個個女人都出來爭自己的地位。

既然黃佩玉讓余其揚來通知,夜裡還是要見面,那麼,就看他如何唱這戲。

晚上九點半,幕降下,掌聲響起,筱月桂往化妝間跑。李玉幫她擦掉妝,重新給她梳一個髮式;秀芳幫她脫去小媳婦服裝;她戴上自己的項鏈耳環,登上高跟鞋,這才用盆里的溫熱水洗臉,抹上香油,開始化淡妝,塗口紅。

半個小時后,筱月桂穿著一件絲緞藍旗袍,提了個小皮包齣戲園。黃佩玉果然已坐在車裡等著,看見筱月桂出來,就把車門替她打開了。司機發動引擎,往外灘方向開。「我們去哪兒吃飯?」筱月桂興奮地說。

她從後視鏡看見,余其揚等人進了另一輛車。

「怎麼沒有穿我送的衣服?是不是不夠滿意?」黃佩玉握著她的手。

「有些緊。」不過她當即謝了他。

「那我照著你的旗袍重新做一件,將功補過,如何?」

「晚了一步,我已經差人做了。」

「你就搶了我獻媚的機會了。」黃佩玉逗趣地說,「我們今天先去一家新開張的本幫菜館,如果你不累,我們再夜半坐船游黃浦江。」黃佩玉當什麼事都未發生,隻字不提看戲爽約之事。筱月桂想,這樣的男人,除非天王老子,誰能管得住?

那個晚上,筱月桂與黃佩玉又住進了禮查飯店,不過換到五層有幾面大弧玻璃窗的豪華房間,有扇窗正對著外白渡橋。這兒早晚有熱水、隨時可洗澡這點讓她很喜歡。

黃佩玉看著她,有點氣惱地說:「其他女人都不像你。」

「說說看,怎麼不像?」

「你成天笑嘻嘻的,苦事兒不掛在臉上,也不訴苦告狀,這就是我最喜歡的。我這人就很難有開心的機會,見女人還要添煩心,那又何必?」他從懷裡摸出一枚金戒指,把筱月桂的左手拉了過來,給她戴上,「喜歡嗎?」

筱月桂嘴上甜甜地謝著他,心想,這個戒指是黃佩玉許下的願中最容易做到的事。她要的東西,想一一兌現,還得好好賣幾個月,甚至幾年的笑呢?她忍住一字不提他答應過的那些事,雖然她急如燈火邊的飛蛾,但沉得住氣,是對付這個男人的最好的辦法。

接連三天,每夜黃佩玉都與她一起度過,第三天晚上臨睡前,他告訴她,他已在滬西的康腦脫路找到一幢花園洋房。他讓她去看,如果滿意,就給他打個電話。

第四天,筱月桂按約好的時間到禮查飯店的507房間,可是他沒有到。她坐在房間里等,等得焦心火燎,一會兒到窗前看外白渡橋,一會兒乾脆把燈關了,等到十一點,房間里的電話響了。她來不及開燈,就把話筒拿了起來。

「很抱歉,今天晚上,家裡有點事,不能見你。」

「沒關係。」筱月桂明白這個黃佩玉必須調整他的腳步了,落得做個順水人情。但是她還要做得更大度,「我一個人過慣的,床大,夢裡好游泳。」

電話里黃佩玉乾笑了一下,看來沒有心思接這個玩笑。

「那房子,喜歡嗎?」

筱月桂還是一副好心情似的說:「很喜歡,我的老爺,太謝謝你了。」

「我會派搬家公司來。」黃佩玉說。

「那就太好了,不過您黃老闆不是不知道,我的行李連一個皮箱都裝不滿,別讓搬家公司笑話我。」

黃佩玉笑了,「你先到百貨公司買傢具,就說記在我的賬上。傢具買全了叫公司送去。」

筱月桂說:「那就先按照你喜歡的樣子布置,再請你來過目。」

「我最近有點忙不過來,脫不開身。你這樣體諒我,太叫我高興了!」

她擱了電話,在暗暗的房間里坐了好一會,這才按亮燈。他不來,她一個人睡覺清靜。房子雖然貴重,卻是他答應的單子上第二容易的事。她筱月桂還得耐下心。這個黃佩玉不知何日才會出現,他的諾言更加遙遠。

這如意班已經窮瘋了,不知是誰說漏了嘴,還是這些鄉下孩子早就學得精明了,都知道了筱姐在用出全身本領給班子爭一個前程。整個班子都在叨念「先施屋頂花園」,「大世界」,只不過當著她筱月桂的面不敢吱聲而已。看得出這些人期盼的眼光比她還焦急。而現在她自己先得搬走,去住小洋房,這點讓她最難受,也最說不出口。

禮查飯店的這房間牆上貼有牆紙,古典的花紋圖案,床不大,可是很柔軟。有一個巨大的雕花西式梳妝台,面窗而放,兩個沙發相對,棕色木質百葉窗,垂掛著窗帘。外白渡橋安靜了,蘇州河這時也安靜了,河岸旁亮著少許的燈光,映在水上。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陰雲如飄帶鋪開,月亮始終隱匿在其間,不肯露面。

男人的失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她望著陰霾的天空,感覺到今後還有許多這樣的日子。如同她今晚一人從電梯出來,到這房間來時,她穿過長長的走廊,折了兩個彎,地板上打過蠟后,輝映著燈,亮光閃閃,照著她一個孤獨的身影。高跟鞋踩在上面,那一聲一響只有她自己清楚是如何敲在心上。可是她有什麼必要呆在這兒?於是,她去找自己的鞋。

筱月桂叫不到計程車,飯店侍者告訴她說,英商中央出租公司倒是通宵服務,但打電話去叫,說是要等一會兒才有車回來。她想想,覺得不如步行。

好久沒有一個人走路了,她在夜風中,心思恍然。她曾經好多次走在這外白渡橋上,只有這一次,幾乎沒有人,也沒有車,靜得出奇。她清晰地記起那第一夜與黃佩玉度過的情景:那晚他們喝了香檳,進了房間后,兩人的臉都紅通通的,筱月桂喝得多一些,走到陽台外,那江水輪船,房裡房外都如夢。她好像脫了高跟皮鞋,從椅子上跨到寫字桌,並抬腳走到窗框前。黃佩玉把她抱了下來,扔在床上,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你以為我會跳嗎?」

「要跳,帶上我。」

「不會跳的,只不過想到河裡游個泳。」筱月桂醉眼。她捏住黃佩玉的鼻子,嘴卻咬著他的耳根,「我要看你把我怎麼辦!」

「你就會看到。」黃佩玉明顯也有些醉了。

這時她回了一下頭,那臨街面河的窗,陽台漂亮地凸出,透出燈光的窗紗在細風中拂動。對了,她站在這外白渡橋中間,正好走了八十步,走到橋端,一百六十多步。向右順著蘇州河走,這麼多年在上海,她是一點點熟悉這個城市的,她走過無數街巷,對這個巨大無比的城市的角角落落,比對她自己的家鄉更加熟悉。

向南進入一條飄滿花香的巷子,月亮探出雲層來,鋪了好些光亮在石板路上。夜深,聽得見打更人在敲梆梆聲。拐入一條弄堂,卻有人在屋前搭了竹床睡覺,打著呼嚕。她出了巷子,又是一條街。

「白糖——蓮心粥!」

「桂花——綠豆湯!」

小販的叫賣聲聽起來很親切,長音落在「糖」和「花」上。她順聲走去,有一小攤販擺著鍋碗,見她,便熱情地招呼。她有些餓了,就要了一碗綠豆湯。她從來都覺得綠豆湯最好吃,比什麼山珍海味都讓她心脾舒暢。

半小時后,她走進一條里弄頂端,敲開那兒的一幢房子的門。李玉說:「小姐你怎麼回來啦?這麼晚了。」

「他有事。」筱月桂說。

這是一個有亭子間的上海市民住的房子,一共三層樓,如意班租了兩層共四間房。只有筱月桂自己是一間,其他三間男女分開住。走進門就是一個公用的廚房,灶上是鐵鍋竹蓋。

兩人穿過廚房,一前一後走上窄小漆黑的樓梯,拐了又折,折了又拐,上到三層來,直走進她的房間。裡面小是小,收拾得很乾凈,窗台上放了兩瓶玫瑰,使房間里添了好些家居的感覺。「還是自家好。」筱月桂說著往床上一趴,李玉走過來幫她按摩脖子和後頸椎骨,逗趣她,說要是她睡不著了,她就去找個男人來服侍她。

「不用了,我是故意走的。」筱月桂說,「你想想,這熱乎勁還剛在興頭上,他就走不開了。我不能事事將就他,不能像他那些女人一樣由他喝來使去,不然他馬上就會膩味的——如果他找過來,你們就說我不在。」

第二天中午,李玉才明白筱月桂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聽到敲門聲,下樓去,早已有鄰居開了門,黃佩玉站在門外,天上在下雨。「小姐回來了?」他問。

李玉什麼也沒說,轉身往樓梯上走,她想看看黃佩玉會急成什麼樣。「她不在嗎?」他說,跟了進來,「還是她出去了沒回來?」

李玉只管自己上樓,當沒有聽見一樣。上面是秀芳站在樓梯口,學戲里唱詞哼唱了一句什麼,親熱地說:「我家小姐,剛剛才睡著。」她下了一步樓梯,「請問黃老闆,要我叫醒她嗎?」

「不用,我等她睡醒。」黃佩玉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他想一想,說,「我可以進小姐房裡等嗎?」兩個僕人當然都不敢攔他。

他進入筱月桂的房間,坐在床邊,筱月桂裹著被子一把抱住他,「你看你弄醒了我。」她撒嬌,「怎麼來了?怎麼衣服濕了,頭髮也濕了?」她給黃佩玉脫掉外衣,又用毛巾擦乾他的頭髮,把他按倒在床上,蓋上被子。他是心裡丟不開筱月桂,到旅館,筱月桂不在,就去工部局辦公,然後就找到這兒來。

路上飄起細雨,結果淋了雨。

「我是昨夜實在一人睡不著,便回來了。早知道我該等你。」筱月桂向他道歉。再一想,恐怕他是想知道她是否一人在床上,無論是旅館還是在她自己的屋子裡,或許想來個突然襲擊。這人看來十分多疑,平日從不相信任何人。

筱月桂感覺到他有些不對勁,這才想他可能真是不舒服,一摸他的額頭,似乎在發燒。「你頭痛嗎?」

「有一點。」黃佩玉說。

她便讓他一人睡好,自己穿衣起床,對李玉說:「黃老闆可能著了涼,你熬碗濃薑湯來。」

她守在他身旁,細心地照料他,給他擦汗,給他喂薑湯。

他睡著了,她仍守在一旁,一直到她又準備上台時,才叫醒他,把他送回家。

第二天,筱月桂接到先施屋頂花園劇場的邀請,請她去談如意班借劇場演劇的合同。果然,不用墊付,三七分成租場。筱月桂終於擺脫了印子錢的黑影。

但是她一直不明白,那天黃佩玉是真病還是假病,才兌現這個對她來說最揪心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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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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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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