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03章 六合神訣

3.第03章 六合神訣

那僧人一勺一勺地喂著,沈獨一口一口地吞著。

沒一會兒,一碗粥便已經見底。

沈獨覺得有些飽了。

只是他有些奇怪,爐子上熱著的好像就一碗粥,這禿驢自己不餓嗎?

「你吃過了?」

僧人正將木勺放回碗中,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怔,接着才一彎唇角,點了點頭。

原來當真是吃過了。

沈獨挑了挑那凝著幾許冷意的眉,放任自己仰在了素枕上,就這麼看着僧人。

他「回答」過了他之後,便轉回了身,將粥碗放在了一旁,又開始繼續搗葯。

「篤、篤、篤……」

先前那規律的聲音,再次響起。

窗外風雪聲,依舊不小。

只是在摻雜進這搗葯聲之後,就變得不那麼凄厲,不那麼孤冷,多了一點活在塵世間的俗氣。

僧人的影子,便在身後拉長、搖晃。

再好看,一會兒還好,看久了便有些無趣。

到底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沈獨悄然地擰著眉頭,就這麼注視着僧人的動作,也辨認了一下擺在桌上的那些藥草,忽然問道:「這些草藥,都是采來給我治傷的嗎?」

僧人停下動作,回看他一眼,點頭。

接着又將另一塊不大的生葛根放進了葯盅,繼續搗著葯杵。清苦的藥味兒,伴着那淡淡的白旃檀香息,飄滿了這簡單的竹舍……

白旃檀乃是禮佛常用的香。

其香息本該很濃烈,乃是檀香之中最厚重的一種,可僧人身上的香息卻很淡。

隱隱的,透著種安定感。

沈獨本是有很多話要問的。

但大約是吃飽了有些犯困,也可能是人在傷病之中精力不比以往,又或許是這搗杵聲和香息太催眠,沒多一會兒,他瞌睡就上來了。

眼睛閉了閉,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只感覺有誰走了過來,放他躺回了羅漢床上,又小心將他裏衣褪了。

有什麼東西敷在了他肩部和腹部的傷口上。

涼涼的,有一股生澀的藥草香,浸得他傷口有些發疼。

於是睡夢裏,微微皺了眉頭。

只是畢竟是在睡夢中,那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淡淡的戾氣,比起他醒著的時候,到底消減去不少。

看上去,有種疏風朗月味道。

竟很乾凈。

為他換好葯后,僧人在他旁邊站了有一會兒,就這麼看着,目中倒是露出幾許先前並未在沈獨面前露出的思量。

似乎是有些猶豫和遲疑。

但最終還是無聲地垂了眼眸,眉眼間隱約的慈悲透了出來,打了個稽首,轉過身去。

他把這小小的竹舍收拾了一遍。

臨牆放着的書架,擺滿了藥草的桌案,還有用過的粥碗和葯碗,甚至是還燃著的、紅紅的火爐……

一應瑣碎打理妥當,才輕輕地推了門。

「呼啦……」

外面呼嘯的風頓時涌了進來,吹起僧人月白的袍角,連着屋子裏那唯一的一盞油燈都劇烈地閃爍搖晃起來。

黑漆漆的竹林里,只有靠近竹舍的雪地上有着一層淡淡的、瑩白的光。

凄風,冷夜!

僧人回身將門合上,抬首向著竹林外望去。

是一座不特別高的山嶽。

竹林所在的位置便在山腳下,有一條長長的、逶迤的山道,盤旋通向山的高處。

在這樣的黑夜裏,一眼就能看到高處寺廟零星的燈火。

他放輕腳步走下去,僧鞋踩在雪地里,渾無半點聲音。

沒一會兒,身影就消失在竹林盡頭。

大雪下了一夜方停。

次日。

沈獨醒過來睜開眼的時候,窗縫裏已經有隆冬里冷清的日光照了進來,屋內火爐里還留着暖暖的餘溫,整個屋子裏乾乾淨淨。

他眨了眨眼,才一下反應過來:這裏並不是間天崖。

身上的傷,經此一夜,似乎又好了許多。

他咳嗽了一聲,勉強撐著身子坐起來,將自己衣襟拉開一看,就知道那葯已經被人換上了新的。

是昨天他搗過的葯汁?

「這禿驢……」

仔細感受了一下,沈獨不由得自己嘀咕了一聲,一時想起昨夜那僧人搗葯時候熟練的手法,還有那案上某些自己不認得的藥草。

「醫術倒好像可以?沒比倪千千差多少啊……」

他的傷勢有多重,自己知道。

顧昭那時下手是沒留情的,更不用說背後還有一把刀,前後夾擊,沒死都是命大。

算算,頂多昏迷了一整天,不會太長。

可傷勢……

這復原的速度,可不是他本來應該有的,即便是換了一個名醫來,也未必有這麼快。

除非是倪千千。

間天崖是有葯廬的。

但裏面住的不是和尚,而是脾氣很臭的白骨葯醫倪千千,一個不修邊幅但醫術驚人的臭婆娘。

沈獨還記得,當年在斜風山莊初見,她是去給陸飛嬋看傷。她年紀雖不大,卻已經是名滿江湖的神醫。

他與陸飛嬋有些交情。

可沒想到,才進了門,倪千千那一雙桃花眼就轉了過來,打量打量他面色之後,竟嘆:「殺人如麻的大魔頭,到底多行不義必自斃!六合神訣本就是逆天之法,你修也就罷了,還修岔了。怕是這十年內就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練的是什麼東西,沒作聲。

裴無寂卻因此大怒。

他那時已經是他的左膀右臂,練得滿腹深沉心機,當場沒表現出什麼,待一行人離開斜風山莊后,竟立刻派了人把倪千千抓了來,囚在間天崖下的深谷里。

裴無寂素來聽不得誰說他要死。

就算是白骨葯醫倪千千也一樣。

倪千千何曾料到自己會遭到如此待遇?

才到避天谷就鬧了個天翻地覆。

裴無寂只提着那把刀跟她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掌管間天崖的葯廬,負責給我們道主看病。你說他活不過十年,我偏要你治好他。他若不能長命百歲,我就在你面前屠了蘇氏滿門。」

從此以後,倪千千就沒能走出過間天崖一步。

她脾性越來越怪。

給沈獨開的葯,也越來越難吃。

所以漸漸地,沈獨就不愛吃那些葯,也不愛讓倪千千幫自己看病了。

掐指一算,倪千千已經在避天谷住了八年,距離她說的那個「十年」,也就剩下不到兩年。

「說不準沒等到反噬到心脈就死了,哪裏需要十年那麼久?」

沈獨從這葯聯想到了倪千千,聯想到了她說的話,聯想到了自己修鍊的六合神訣,卻是冷笑着嘲了一句。

人都說他練六合神訣是找死。

殊不知——

若是不練,他這一條性命早就在當初妖魔道大變的那一日就沒了,哪裏能活到現在?

如今在世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他從閻王老爺的生死簿縫裏摳出來、奪出來的。

多活上一天,便是多賺上一天。

旁人戰戰兢兢,他只笑老天爺鬥不過他,至今還收不走他這一條輕狂惡毒的賤命!

眼底那幾分深重的戾氣,又浮了出來。

「咳……」

沈獨又咳嗽了一聲。

他看了一眼放在不遠處桌案上的茶壺,乾脆強忍着痛,掀了厚厚的棉被起身,蹣跚走了過去。

壺裏有水。

他端起來,也沒準備用茶杯,就直接對着壺嘴喝了幾大口,才將其放下。

這一刻,便正好看到了案前的窗。

於是微微一皺眉。

昨夜他問過,那僧人也點了頭,這裏就是天機禪院。

但到底是天機禪院什麼地方?

記憶中,天機禪院鮮少插手俗務。

所有逃到止戈碑的江湖人,基本都是在那一條界限之內自生自滅,禪院裏面是不管外面的生死的。

可自己,竟被人救了?

沈獨不是多疑的性情,但妖魔道上十年見過的陰謀詭計太多了,以至於他此刻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安全的處境。

「吱呀」一聲。

手指搭在了冰冷的窗沿上,他略略用力,一下就將這一扇窗給拉開了。

外頭雪停了,風還不小。

封凍的嚴寒立刻撲面而來。

沈獨穿得實在很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才凝神往外看去。

一片竹林。

大雪埋了林間幽徑。

遠山雪白,卻能看見山上雪松層層,疊在頂上禪院的檐角邊。隱隱約約地,能看到幾片金色的琉璃瓦。

天藍藍的。

雲都不怎麼能看到。

隆冬里一輪難得的朗日高掛着,向那山頂一照,雲霧蒸騰,鐘鼓樓高聳,仿若佛國。

「天機禪院……」

天下武學的至高境,整個江湖最超然的所在!

饒是沈獨已是一方霸主,此刻得見,竟也不由得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與驚嘆。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重重的顧慮。

第一,那禿驢今早不見了,幹什麼去了?

第二,天機禪院若是知道自己的弟子救了他這麼個大魔頭,會如何處置?

第三,眼下這個困局,他要怎樣才能走出?

試着一運功,全身氣脈簡直跟針扎一樣疼痛!

沈獨差點就直接跪到了地上。

忽然之間,就生出了問候顧昭和那背後捅刀人十八代祖宗的心!

六合神訣他已經練了十多年。

即便是在間天崖,這也是傳說中的禁法,在許多年前就被人沉入了崖下,不允許妖魔道中人修鍊。

可沈獨卻練了。

至今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找到的。

在所有人知道的時候,他已經殺了自己的父母,逐出了自己的大師兄,練成了六合神訣。

而且,就在當上妖魔道主的這一年,他練功時出了岔子——

心有邪念,走火入魔。

一下就壞了幾條經脈。

從此以後每過四十九日,就要忍受一次來自六合神訣蘊蓄功力本身的反噬。

而且,這反噬之力並不因為他修為的增長而減弱。相反,功力越深,修為越強,反噬也越狠。

痛苦倒在其次。

對沈獨而言,更多的、更讓他耿耿於懷的,大抵還是「屈辱」。

除了裴無寂,他沒有讓任何人見過自己發作時的樣子。

當年,裴無寂才十六。

還是個因為父母之仇而對他懷有一腔恨意的少年。

沈獨覺得用完了,再殺了他,也不過是殺了個對自己有殺心的潛在復仇者,怎麼都不會引人懷疑。

可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最終竟會留下他的性命,且還看他一步步爬到了僅次於自己的位置……

是因為什麼?

因為事後他彷徨的眼神,還是那強作鎮定時泄露的一絲怯懦?

沈獨不記得了。

也不想記得了。

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儘快脫困,只怕即便保住了一時的性命,再過二十七日,也是死路一條!

是的。

距離下一次六合神訣的反噬,只有二十七天了。

如今的他可不是當初的他。

六合神訣已經大成,反噬之力本來已經足夠恐怖,更不用說經過那一場「鴻門宴」之後,他周身經脈都破碎零落!

一旦發作,後果不堪設想!

擺在眼前的,只有兩條路:

要麼在天機禪院發現之前,儘快想辦法搞定這一身嚴重的傷勢,離開此處,回到間天崖,找裴無寂,或者其他人;

要麼……

「砰!」

心情陡然惡劣到了極點,忽然就覺得眼前那還算美妙的雪景,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噁心。

沈獨抬手就將窗給摔上了。

他撐著自己身子,回到了羅漢床上。

也不知那禿驢用的什麼葯,肩部和腹部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他便艱難地盤坐了下來,想要重新靜心,再試一試。

可情況並沒有比先前好多少。

經脈破碎的情況下,丹田裏蘊蓄了多少渾厚的內力,都是白搭!

在嘗試過第三次之後,那本就因受傷而脆弱的經脈,終於承受不住,「啪」地又碎了一條!

體內一陣劇痛!

沈獨只覺得眼前一黑,心口一痛,竟是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按住自己胸膛,勉力撐著沒倒下去。

可到底沒忍住,這一瞬間,咬牙切齒地爆了一句粗口:「六合神訣,神?神你麻痹!」

關鍵時刻,屁用沒有!

沈獨滿肚子都是火氣,渾身上下提不起半點力,只覺得整個人從來沒有過的虛弱。

他連坐都不怎麼坐得穩了。

於是躺回了床上,扯過被子來將自己裹上,閉上眼睛,思考起下一步的計劃來。

就這麼不知躺了多久。

約莫是中午。

外頭傳來了腳步聲,很細碎,是踩在雪裏,有種深一腳淺一腳的感覺。

沈獨一下就睜開了眼。

目光正對着門口。

是那僧人回來了,依舊是昨夜見過的那一身月白色的僧袍,或許是因為從山上下來,僧袍的袍角上沾了不少的泥水,臟污了一片。

於是沈獨看着,又皺了眉。

他沒說話。

僧人見他醒了,也沒驚訝,提着手中簡單的食盒就走了進來,又返身將門合上,免得冷風吹進來。

接着便走到桌旁,打開了食盒,端出了一碗白粥。

白粥……

吃這玩意兒,他要什麼時候才能好?

「喂,我說……」

沈獨向他一挑眉,一手枕在自己腦後,一張有些冰冷邪氣的面容上浮出了一點似笑非笑的神態。

「和尚,我好歹是個病患,能給點肉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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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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