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膠囊下篇第二部分(6)

夜裡，我和父親睡在客廳的地板上，那裡鋪了一條舊席子。他們的房門全關著。那是個有點熱的夜晚，但風很大。我胡亂地睡了一夜，眼前都是白天的情景。「我和父親在她家住了三天，第三天她去高中報到了。是的，那一天她見到了你。」張艮說著回過了頭。「我們坐的是晚上的火車。下午她回來了，依然興高采烈。但見我們要走了，就有點傷心。走之前我和她聊了一會兒。她說她的——也就是你們的班主任是個挺厲害的老頭，她想她的高中或許會讀得很苦。她說她希望我能時常來看她，最好將來能在一個大學里念書。」「不過那一天她可沒提到你，」張艮說著笑出聲來，「這點我可以發誓。」「後來呢？」王明問。「後來，」張艮回過臉去，彷彿在看很遠的地方，「後來的故事就很老套了，一個山裡娃發奮圖強的故事。你還願意聽么？」「我想每個人的故事都很老套，」王明說，「不過應該把它講完。」張艮對他笑了笑，一邊繼續說。我和父親上了火車。火車開動后他歪頭便睡了。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點。我坐在車窗前，把額頭靠到車窗上，望著鐵路邊的燈一盞盞遠去，覺得這三天就像一場夢。我想起第二天夜裡，我正睜眼躺著，突然聽見她的房門開了，就坐了起來。她穿著一身潔白的睡衣，像個天使。轉眼間，她就走到我跟前，把食指貼在嘴上，發出噓的聲音，一邊用手指了指外面的陽台。我們就悄悄地走出去。天空很晴朗，我記得之前彷彿還下過一場雨，空氣很清新，有點像鄉下。我們倚在欄杆上，頭上的是閃著點點星光的天空，腳下是燈火闌珊的城市。「有時，我會覺得自己住在一顆星星上，」她說，「上面和下面都是一樣的。」我們吹著夜風，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往事，她似乎什麼都記得，什麼都懷念。她說她希望能再回鄉下住一陣子。「還能去放牛！」她笑著說，她的臉在星光下美得如夢如幻。在火車上時，那幾天的情形和她那張在星空下的笑臉在我眼前不停地旋轉。漸漸地，我的心裡升起了悲憤。我覺得自己活得很渺小，很可憐，還不時揚揚自得。其實世界已經將我遺忘，我的存在不僅僅是無足輕重，無關痛癢，甚至是可疑的。出了那座大青山後就沒人再看得起我。同時我發現我愛她，一直愛她。雖然我和她有天壤之別，但我愛她。想得到她。我知道這是荒謬的，是不可能的，但我阻止不了這個念頭在我腦海里瘋狂地滋長。「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社會是個什麼玩意兒，」張艮緩緩地說道，「現實頭一次令我不快。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不能愛她，不能和她在一起？我不知道為什麼城裡人就理所當然地看不起鄉下人，而鄉下人會自然而然地低聲下氣？人與人之間到底有什麼差別？我懷著年輕的意氣和狂妄，決心改變它。」「那時真年輕啊！」張艮搖了搖頭，嘴邊露出了笑。到家后，我提出要回去念書。父親先是以為我在胡說八道，後來見我是認真的，就動了氣，打了我一頓。「放著好好的村幹部不做，讀書？你以為家裡有錢供你上大學？」但我依然堅持，見父親惱了，心一橫，就雙腿跪下，誰扶也不起來。「除非答應我回去念書。」最後父親一甩手，對母親說：「讓他去，看他能跪多久。」他們就進裡屋睡覺去了。我在外屋一動不動地跪了一夜。雙膝先是有些麻，後來就疼，再後來就沒有了知覺。我腦子昏昏的，睡意像硫酸一樣腐蝕著我的意志，眼前迴旋的都是她的笑臉。我想如果得不到她，不如就這麼跪死過去。記得天微微亮的時候，父親摸黑起身上茅房，看見我的身影，就拉亮了燈。隨後他就拉著褲子向我跑來，嘴裡哭號著：「我的兒！你咋這麼傻哩！是爹爹委屈了你，你快起來吧！」他的叫聲驚動了母親。她急急地披衣而起，跑到我跟前，一撩我的褲腳，看見我的小腿上已浮現出一片青色。她哭了，使勁地拽我。「讓我回去讀書了么？」我迷迷糊糊地問，一邊還倔著不肯起來。「讀，讀！老子賣田賣房也讓你讀。你快起來吧！」我這才想起來，而腿已沒有一點知覺。他們將我安頓在床上。母親不停地替我揉著腿，父親去村裡請醫生。我在床上躺了幾天，就能下地了。又過了一星期，我回到了學校。三年之後，我考上你們城裡的一所大學。那三年裡受的苦，比起那次長跪，也不算什麼。很早起，很晚睡，在一隻１５瓦的燈泡下看書，揉不時變酸的眼睛。看著字跡由清晰到模糊，又從模糊到清晰。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知道自己至少走在一條路上，那條路通向我的夢裡。漸漸地，我發現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笑。偶爾照照鏡子，覺得眼神很憂鬱。她偶爾會來封信，那是最快樂的時候。我會跑到小河邊，坐著讀，一遍又一遍。把信小心地折起塞進信封后，滿腦子都是幸福的幻想。從小河走回家時，憂鬱又漸漸地滲透了我，我望著四處的景色，已經看不出它們的美麗，而心卻總隱隱地感到一種酸麻的痛苦，像是被一把極尖極小的錐子碰刺著，微微地滲出血。這陣心痛一直伴隨著我，直到三年後去了你們的那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