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山河農場

初到山河農場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邊城雞西和其它城市一樣被裹卷著,融入到了革命的洪流之中。一九六八年十月二十二日,市革委召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誓師大會」,號召知識青年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

「咱們真的要上山下鄉了!?天啊,像是做夢一樣!」

「知道黑龍江建設兵團嗎?知道為什麼叫兵團嗎?那就和當兵的一樣。」

「就是,聽說就要上前線了,咱們就是去準備打仗的。」

「對,要去就去最最艱苦的地方去,最好沒有電燈!」

「那肯定首選北大荒了。」

……

張hong堡也興奮地想:「我們這批人,沒趕上戰爭年代,但趕上一個大革命時代,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也算得上是榮幸了!」

十五、六的年齡的少年們,恨不得馬上逃脫家長的束縛,他們想一心一意奔向自己理想中的世界!此時,張hong堡和同學們被心中強烈的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激蕩,他們熱血沸騰,熱切和衝動的議論,彷彿再也按捺和壓抑不住心中激情的涌動!

其實張hong堡還有一個藏在心裡的原因——那就是他急於想逃離母親帶給他的恥辱和自卑!他想著去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沒有人知道他母親名聲的地方!他要和大家一樣!不再被人鄙視和指指點點!

這是張hong堡第二次出遠門!臨行前兩天,媽媽認真而又仔細地為他縫補幾件準備帶的衣服。直到現在,杜和才發現,兒子真的長大了!在自己的嫌棄、刁難、虐待中,兒子長大了!似乎是在像挑戰她一樣,他越長越像他的爸爸!自己想要遺忘卻永遠都忘不了的那個人!讓自己有過幸福快樂但卻又帶來無限悲傷難過的人!彷彿讓她一輩子掙扎於此、沉淪於此的那個人!直到現在,面對著相像於父親的兒子,杜和才察覺到,原來自己還是那麼留戀他!這連杜和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甚至也出乎了她的意外!這麼多年過去了,杜和以為自己已經把他忘了,但是今天她才發現他原來還隱藏在自己的心底!儘管他給自己帶來了那麼多的不幸,儘管自己曾經因為他自暴自棄,但是,自己在心裡竟然還有他!自己還是那麼愛他如初嗎?杜和一時回答不出自己,心裡酸澀的難受……看著身旁不時地收拾東西的兒子,想著這些年自己對他的漠不關心,想著兒子就要離開自己、離開這個家了!杜和的心裡滿是不舍,還有愧疚!

張hong堡並沒有注意媽媽的神情,他一心收拾著東西。帶著沒學完的課本,還有幾本小說。其中高爾基的三部曲也只有一本《我的大學》了,其他的兩本《童年》和《在人間》,他也都向同學借著看過,這一本是張hong堡最喜歡的。他把這些書都一一裝好。

家裡實在沒有什麼可帶的,只有一個新的鋁飯盒,放了好多年,一直都沒捨得用,現在算是派上了用場。

一切算是準備停當。

在歷史的潮流中,每一個人的命運都不是獨立的,它無可避免、無可厚非的帶有各自的大時代性,而後才是命運的個體性。張hong堡哪裡知道,自己所在的雞西,一共有十五批,一萬一千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在時代面前,哪一個能不被裹挾呢?

十月二十九日那一天,天氣晴朗。一輛列車停靠在雞西市恆山車站。這是一輛由雞西開往嫩江的知青專列。確切地說是一輛裝載著雞西知青到山河農場的專列。站台上擠滿了送行的親人,媽媽和妹妹弟弟也擠在中間,目光不斷地在搜尋和定格著。

「小寶,照顧好自己。」媽媽的神態滿是牽挂,聲音竟哽咽了。張hong堡從車窗口探出身子,向媽媽、向弟弟妹妹大聲喊:

「媽,你放心吧。回去吧。」

「哥哥,記得寫信!」妹妹也小大人兒一樣囑咐著。

「我一定寫。小玉,照顧好弟弟,別惹媽生氣。記住了!」

在揮手告別的一瞬間,張hong堡看到媽媽落淚了。他忽然有些驚詫,驚詫於媽媽對於自己的眷戀,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他甚至有些受寵若驚。忽的,張hong堡的心頭也湧上了傷感,對於一直想逃離的家,也忽然滋生出了一些眷戀,有些捨不得了。

列車徐徐開動,這個時候的車上、車下的人揮手告別、很多人開始哭了……

列車起動的那一刻,長長的汽笛聲捲起站台上的一陣聲浪,有鑼鼓聲,有歡呼聲,也有哭聲。火車幾乎是推開人群走出車站的,先是慢吞吞的,以後便呼嘯著奔跑了。改變著近千名的雞西知青命運專列朝著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地方——北大荒賓士而去……

北大荒,一個遙遠的地方!遙遠的似乎是在夢裡!但是它卻對這些毛頭少年們具有無限的吸引力!無限的魅力!和無限的期待!

專列沒有固定的停靠站,一路上總是要給正常行駛的客車、貨車讓路。開起來不停地開,停起來長時間的停。經過兩天兩夜的走走停停終於在第三天下午到了嫩江車站。農場大概是借用部隊的敞篷汽車,分別將這批雞西知青送往各分場。

一開始在路上,大家還激情高昂的高聲唱著《世界是你們的》: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

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

正在興旺時期

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

地處黑河地區的嫩江縣,秋末冬初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加上天已漸黑,氣溫又降,真正叫一個寒氣逼人。激情並沒有抵禦得住北大荒的寒冷,只是一袋煙的功夫,大家凍得腳也木了,臉也麻了,終於全都不再唱了。雖然張hong堡生長在東北邊城雞西,但是在敞篷汽車上,他也是第一次領略了北大荒的寒冷。敞篷汽車越走越遠,也越走越荒涼……張hong堡心想:這是要把我們拉到哪兒啊?汽車載著他們在沒有路燈的沙土路上越開越快,顛簸得很厲害,大家就蹲在敞篷汽車的車廂里,車輪甩出的風沙團向空中飄滾而去……

按照在學校時已經分好的連、排、班建制。張hong堡被分到山河農場一分場一連三排,和二狗、大強子等幾個同學還在一起。天完全黑的時候,到了一分場,天上下著小雪,地上薄薄的一層。

下得車來,遠處是不多的迎接的人,眼前是一幢大大的房子,「到了、到了!」有人在呼喊著。四周是黑黑的漆一般的夜色。有人把他們領向眼前的這幢大房子。張hong堡拎著旅行包,是第一個跟著進去的,走到這幢大房子的門口,撩開沉沉的棉門帘子,迎面見到一位大漢正要走出來。只見這位大漢,身穿著破舊骯髒的露出棉花的大棉猴,顏色已然無法分辨了,頭戴黑糊糊的狗皮帽子,兩側的帽耳朵一個上一個下,不停地晃蕩著。他個子高高的胖胖的,頭大大的,臉盤兒也是大大的,但是,眼睛卻不大,臉上明顯掛著一層的塵土,似乎還流著鼻涕。

「哎呦,來到了!快進屋暖和暖和吧。」

大漢熱情招呼著,走了出去。

乍一進來,黑黑壓壓的感覺,燈泡很大但是燈光不很亮,昏昏暗暗的,忽明忽暗(連隊自發電,電壓不穩),看不清人。漸漸發現,大房子里的人還真不少,地上床上,姿態各異,神情各異,語言各異。室內空氣極度渾濁,煙熏火燎,氣味嗆人,刺激性極強,頓感呼吸困難,並且還充斥著夾雜著旱煙的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房子的南北兩牆邊是用木棍木板搭建的通鋪,通鋪分上下兩層,木板即是鋪板,上面有一些草,草上鋪的是炕席,下一層是可燒的火炕,叫炕,叫鋪都可以。炕的裡邊可以看到一些行李卷,就是說,這裡早來的住宿者已佔據了「有利地形」安排就緒了。兩排通鋪的之間的通道有一個用碩大的汽油桶改裝的爐子,爐子很旺,竄著火苗。爐子、煙筒的附近周圍,鱗次櫛比的全是鞋墊兒和棉膠鞋,千式百樣。怪不得屋裡五味飄逸,氣味濃烈,刺激串鼻。這時,那位大漢跑前跑后地張羅著,一會招呼大家把行李放在炕上,安排鋪位,一會招呼大家去吃晚飯。後來,才知道他就是一連的連長,名叫張大河。

食堂里沒有椅子。晚飯吃的是饅頭、燉菜,張hong堡吃得很香,因為這比家裡吃的好多了。

「哎,大寶,不是說北大荒挺艱苦的嗎?沒想到吃的還這樣好!」二狗吃著用胳膊肘碰了碰張張hong堡。

「吃得好有啥不好?吃著飯還堵不住你的嘴。以後在這兒咱們都不許叫小名!」張hong堡小聲但很嚴厲的對著二狗說。

「小名咋啦?毛病!」二狗明知自己不對了,但是卻依舊嘴硬。

可能是基於北大荒很艱苦的印象,這樣的飯菜倒是也讓張hong堡感覺到了奢侈,他心中暗暗地知足,像是進了天堂一樣知足。

第二天晚上,全分場開歡迎「知青」大會。兩百左右剛來的北京「知青」和雞西煤礦「知青」都來到青年食堂。歡迎會的最後是連長張大河講話。他神采飛揚地憧憬著的未來,是這樣的:

「……你們都是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送來的革命小將啊,世界是你們的,北大荒是你們的。你們都看到了,北京的革命小將源源不斷地來了,以後北京走空啦,房子都平掉,也種上莊稼。全國所有的城市都種莊稼,這叫消滅城鄉差別,工農差別。哪都是大寨田。再過些年,青年們都在這裡安了家,我們的紅磚房要蓋二、三十棟。別看我們現在就四棟磚房。

以後我們還要蓋很大、很大的招待所。到時候青年的父母來探親,就住招待所。那招待所的炕盤得大大的,還得分男女。城市人講究,男女不能混住。男的住一大間,女的住一大間。火炕燒得熱熱的,烙屁股,那才是享福哪。

我們這個分場到時候會有酒廠、磨麵廠、榨油廠,我們還要做豆腐,還要做粉條子,分場里也要養很多豬。冬天殺了慢慢吃。嘿,數九嚴冬蹲在炕頭上吃粉條子燉肉喝酒。現在分場里才有幾百隻羊,以後要養幾千隻羊雞鴨鵝,家禽、牲口養得多,我們才有糞肥嘛。種莊稼就得上糞,那才有勁長莊稼。對了,還要養魚。分場附近的泡子(湖)都撒上魚苗。哈,那時我們這裡就成了魚米之鄉嘛。

夏秋忙活完了,大豐收了,冬天好好吃,養身體。來年春天再跟老天爺要糧去。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以糧為綱」,我們要多種糧食。糧食越多越不嫌多,糧越多,我們越富有!哎呀,到那時…也就是十幾年後,我們就能提前進入共產主義。帝修反知道了就氣死了。他們氣死了正好,那裡的人們也向我們中國人民學習,種大寨田,過共產主義好日子……」

會場里氣氛熱烈,煙霧繚繞,氣味刺鼻,知青中不時地傳來惡作劇的笑聲,張揚著「大家庭」的熱鬧和溫暖……

食堂外有幾處昏暗的燈光,落光葉子的樹枝在寒冷的風中搖晃。顯得非常空曠和寂靜……

這是一個放晴的天,陽光照在地上不太厚的白雪,天空顯得格外亮。雖然比較冷,但是大家的心情因為天氣的晴朗和空氣的清爽而一下子好起來!張hong堡這時才看清分場的面貌,平整的沙石路,路兩旁栽的榆樹、楊樹已經長得比較高了。分場的連部、食堂、小商店是磚房,幾排土坯家屬房,冒著炊煙。遠處的很長的一排家屬燒柴大草垛比房子還高。四周白茫茫的一片,真正的天高地闊啊!張hong堡的心裡突然升騰起一種強烈的願望——在這塊遼闊的黑土地上施展自我,早日出人頭地!

也不知這場雪是不是北大荒的第一場雪?才剛進十一月份,地就已經凍了。知青們政治學習沒幾天,就說是因為天氣原因,大雪將至,需要搶收苞米、大豆。

「就這麼冷的天兒還下地幹活去?」

「就是,還不得凍死?」

「冷?聽連長說往後還有比這還冷的呢,這才到哪兒啊。」

「你以為饅頭、燉菜是白吃的?!」

「白吃怎麼啦?這是什麼破飯啊?都沒法往下咽!」

……

宿舍里住著北京、天津和雞西的知青,但是這樣的話題還是能說到一起的。北大荒的地太廣闊了,一條壠長五六里,好幾天都干不到頭。

每天坐著由東方紅5號拖拉機拉著的雪爬犁下到大田裡,先用鐮刀把玉米棵子放倒,攏成堆,過了幾個星期又從雪堆里刨出來,專門往下掰苞米。

「為啥不直接把苞米收了?」張hong堡覺得這種收穫的方法很不符合邏輯。

「這簡直是自找活兒干,生怕咱們知青閑著。」二狗子發著牢騷。

比起收苞米來,割黃豆就受罪多了。那豆角和黃豆棵子不但把手扎得生疼,甚至扎得鮮血淋漓都是常有的事兒。最要命的,是清早早起,地上都凍了一層的薄冰,到中午的時候冰化了,地里變得連泥帶水的很泥濘,那個時候棉鞋和襪子就都濕透了。午飯通常有人送到地頭,饅頭裝在一米多長的大蘿筐里,上頭蓋著厚厚的棉被子,油漬斑斑,髒得發了黑的。饅頭拿到手裡,吃第三口就硬了,一般的是白菜土豆或蘿蔔白菜,偶爾一鍋里有幾片白肉。

太陽稍微一偏西,就能感覺鞋和襪子就凍在一起了,腳趾頭鑽心的疼,尤其是太陽落山之後就特別的冷,就盼著收工回去換棉鞋。可是天都大黑了還不收工!割黃豆一壟最短的也有兩、三千米,長的有五千米,一眼望不到頭,且割不到頭呢。雖然擔任排長,雖然只有十五歲,但張hong堡也和大家干一樣的活。有時候,張hong堡都沒有勇氣抬起頭看前面有多遠,也不願意看旁邊因為愁和累而坐在地里無望的大哭的同伴,他知道,只要一停下來注意他們,自己就會跟著掉眼淚,他不給自己這樣的機會!他只是在用手碰黃豆棵子的時候盡量避開扎手的豆角,只是一個勁兒的彎著腰,撅著屁股,不停的揮動著手裡的鐮刀,心無雜念地向前!向前!他知道這樣的苦累才剛剛開始,自己只能偷偷抹去眼淚,挺起腰桿接著干!這時候,先前咬著牙忍受著腳趾頭鑽心的疼痛,似乎是減輕了。大概也是麻木了吧,反正,對於為啥能減輕疼痛,張hong堡不願去想,也不想去想。最糟糕的是下雪的時候,那鋪天蓋地的大雪,落到身上就被汗水融化了,衣服都濕透了。等到下午氣溫下降,衣服外面掛上一層冰,像披了鐵甲一樣,渾身冷得發抖。

一天收工的路上,大家擠坐在爬犁上,突然坐在前面的猛的有人叫起來「狼!快看,狼!」張hong堡順著同伴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白茫茫的曠野中,離他們幾十米遠的雪地里坐著一條灰色的大狼,一動不動,定定地望著他們。這條灰狼本身並沒有像帶給知青們的驚慌那樣的恐懼,它只是定定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望著爬犁和爬犁上的人們。張hong堡忽然同情起這條狼來,從大狼的神態中他感覺到了它的寂寞,飢餓和孤獨,也驀地感受到這片荒野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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